周启垠
山顶上那个人
别以为他挥着手
是向天空祈求，祈求风调雨顺
祈求风把春天吹成万紫千红
祈求天蔚蓝得亮瞎每一个人的眼睛
祈求雨滋润着贫穷的大地变得富有
那些奔走的，呼号的，改朝换代的，
为着更美的理想奔赴的
一群一群的人
都用他们的旗帜
占领一个又一个山头
他挥手，他是向土向山向岩石
重重的砸下去，
他吐出一口唾沫，像钉子一样
震动着山，震动了这伟大的地球
他没有祈求
他喝一口凉水
用满身的汗珠啪啪的砸向大地
山啊抖动，水呀奔腾，风儿呼啸，
地球之下
那煤海上的波涛开始露出它的影子
露出它的背
那是肱二头肌鼓动的风帆一样的脊背
那力量啊，带着人类更辉煌的梦想
扬起更高的风帆
好啊，他继续挥着手
绝不是祈求，他挥下去
像不同凡响的人物一样喊出
——光明啊，我来啦！
我要把你孕育的，几千年的
黑暗，开掘出来
一筐筐，一堆堆，一闪一闪的金色太阳
从此照耀人类的每一天
巨大的锤头
那是巨大的锤头，锤下去
整个山河震动
那脱落的不是泥土，是石头——
是真的石头，钢一般硬的石头
迸溅出心头怒放的火花
那石头之下是黑色的煤啊
埋藏得那么深，那么深
那么深的煤终于见到了天光
露出来了，露出了头发，
露出了眉毛，露出了牙齿，
大口大口的呼吸人间的空气
他回到了人类的中间
扎下锤头的人
震开的虎口皴裂得像一寸一寸的山河
他扎下去的钢钎
深深地，深深地扎进了地球深处
地球在颤抖中感动
他用意念开掘出了光明
光明啊，太阳一样喷薄而出，照耀四方
在出风口
站在这出风口
隐隐的，还能闻到煤灰的味道
那冷水浸过的粉尘
在我的脸上
描绘一个版图又一个版图
多少年了
这出风口涌荡着煤的气息
风一遍遍清洁了我栖身的这一个空间
远处，是我看不见的蓝天白云在飘
我的心啊蓝天白云始终在飘
我大口的呼吸着这出风口的干净
我看着远处的煤
一刀一刀的煤在向着传送皮带滚动
一刀一刀的煤输送出去
沿着长江，黄河，沿着山脉
一个一个又一个隧道
一座又一座桥梁输送出去
我的心，这个时候就非常明亮
我挖掘出了这么多的煤
这么多灯的光亮
只有我能够用心灵来衡量
在地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地心，是大地的心跳
带来震动，会不会给我恐惧
我看着一排排的机器，巨大的钢铁
让我感觉安全，只有淋淋漓漓的水与我交谈
我看见一刀一刀的煤从大地的躯体上切割下来
碎裂的煤的语言
我怔怔地用自己的方式理解
我——欣慰——安全
不远处，是又一刀煤
清脆地落脚到传输皮带
一千多米的巷道
那透过来的光，并不小
有点儿雾
是水从机器上迸溅出来的
那些静默的水此时变成语言
与我沟通
我看见湿漉漉的身体
展示地下最原始的胴体
长筒雨靴咕咕的声音
是一千多米的音乐
每一天都异常动听
我在一块煤帮旁歪头看去
还有点儿黑啊
那透过来的光，并不小
黑，是因为有煤灰在搅动中卷起
看水泵在薄雾中抖动
涂了漆，红，耀眼
在煤灰与积水混合的地面上
它开始抖动，声音很大，震耳
一会儿似乎声音小了
（其实并没有小，是耳朵开始适应）
它的抖动似乎更大
有一吨吨的水在呼啸
被抽走的灵魂
那么小，抖动的身体让我跟着节奏冥想
我所在的方位不好界定
我今年三十岁，身高一米八，体重八十公斤
我在一千米的地下抑或八百米？
我的坐标不再重要
我看着水泵在薄雾中抖动
我忍不住用舌头卷出自己
挖煤的青春之歌
我看见
我看见，——阳光照耀每一个人
——照耀，每一片草叶和每一间屋顶
——每一个人的头发都散发出金子的光泽
他们踩着积雪从冬天走来——阳光
并不是为了把高踞在眼珠上的眉毛涂黑
每一个人温馨浪漫的爱情为生活而更加幸福
那从时间中穿过的脚步
比北京白塔寺传来的钟声更鲜亮
比我看见的每一件被大风吹起的风衣更像旗帜
生命在烟尘与风尘中成长，长大，衰老
在不停歇的节奏里向着阳光走去
向着更多的街道，城镇，河流与山谷走去
这一切——谁还会知道？
谁还会比我看见的更多——我应该更多地看見
这个时刻的人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安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