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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门前家家照

  • 作者: 阳光下的蒲公英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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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宋燕

      哭泉矿建矿的时候条件非常艰苦。职工住的是牛毛毡粑粑房,三四个人一间宿舍。没有像样的床,砖头支起几块木板就算是床了。

      那个年代矿上没有澡堂。职工升井后自己烧点水在宿舍里随便洗洗,洗得干不干净也就那么回事了。倒班紧的职工有的干脆就不洗澡了。升井后弄点吃的,呼呼睡一觉,睡醒又要下井了。他们来不及洗澡,也懒得洗澡。反正洗干净又得弄黑。时间长了,有些职工的被子就像煤一样黑,上面沾着煤粉和油渍的东西,黑得看不出被罩原来的颜色。

      那个年代煤矿都是放炮攉煤,采煤技术落后,隐患不少。炮工在当时属于技术人员,工资相对高点,工作风险大但时间相对自由些。放完炮,他们就可以升井休息了,不用在井下煎熬到下班时间。

      李富贵是一名炮工,一米七五的个头,聪明精干的一个小伙子,心思细腻,喜欢动脑子。他在矿上已经干了三年多了,如今已经把炮工这套技术研究得炉火纯青。这天,李富贵和往常一样,换上黑黝黝、冷冰冰的工作服,下井了。井下黑漆漆一片,下井的人就是钻进煤里。矿灯所到的地方有些亮光,其他都是黑漆漆一片,好像打着手电筒在黑夜里行走,深一脚浅一脚的。他到了工作面后,像往常一样,开始做放炮前的准备,引线,排炮。他瘦削的身板,在黯淡的灯影里跑前跑后地忙碌着、摇晃着。

      以他以往的经验,今天这个班放一次炮根本达不到预期的效果,需要进行二次放炮。每次放完炮后,眼前都是浓烟滚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矿灯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要待浓烟慢慢褪去,查看完工作面的情况后再决定怎么干活。这次放完炮后,还没等浓烟褪去,李富贵就见工友们从工作面跑出来了。他问怎么回事?工友们告诉他,顶板来劲了,可能要冒顶!李富贵不以为然,冒顶来劲有什么了不起。不怕顶板来劲,就怕人不来劲!人一来劲,就把顶板顶回去了。

      他有点着急了,心里想着今天刚好是大倒班,等两次炮放完后,他就可以升井回家看媳妇和娃了。于是,他坚持要到工作面去放第二次炮,谁也拦不住。

      在工作面里,他用一根椽子问顶,“顶”没有拒绝回答,只不过回答他的是一块石头。那石头太大了,太具颠覆性和毁灭性了!李富贵撤身不及,被石头竖着死死压住了。

      工友们一下子全懵了,嘶喊声一片,工作面上乱成了一锅粥。大家都疯狂地徒手刨煤,想尽快救出他。经过几个小时不停地努力,终于把他从煤堆子里刨出来了。可整个人都已经成了湿黑湿黑的泥蛋蛋了。几个身体健壮的小伙子把他从井下一步一步地背到井口。矿上唯一的老式吉普车,已经在井口等着,拉着李富贵一路狂奔向医院……

      那一年的李富贵25岁,风华正茂,已经成家了。经过医院十几个小时争分夺秒地抢救,李富贵的命总算是保住了,可后续康复不容乐观。他媳妇大他一岁,生个儿子两岁多,女儿刚过半岁。他媳妇来医院陪护他,整日以泪洗面,眼睛哭得红肿。他们的女儿太小了,还没断奶,他媳妇只能背着女儿来医院照顾他。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可能是不愿意待在医院里,天天哭闹。他儿子在家里由奶奶帶着,天天哭喊着要妈妈。

      医院从大城市请来了几波专家会诊,结果都一样:没有痊愈的可能,从肚脐眼以下恢复知觉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李富贵下半身瘫痪了,从此要与轮椅相伴终生了。日子像翻山,累得很,难得很,可也就这么硬撑着,一天天过去了。

      李富贵在医院住了一年多,孩子们也各自长了一岁。

      平时医院里病床都是满满的,一到了腊月二十几医院的病人就一天天少了,到年跟前,就没几个病人了。腊月二十九的晚上,空荡荡的楼道就剩下李富贵一家三口。医生说等做完最后一天的治疗,明天就收拾东西出院,回家过年去吧!换个环境,心情能好些,病也会好得快些。

      这天晚上的李富贵,躺在病床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表情呆滞,两个颧骨突显,嘴唇苍白。在他的眼里整个世界都黑茫茫的,看不到一丝亮光。冰冷的病床,一动不动的他,好似没了呼吸,看上去好吓人。他女儿在妈妈怀里睡着了,睡得香甜。也许孩子已经习惯了病房里的生活,把这里当成了家。

      李富贵的媳妇满脸的忧愁,深陷的眼睛已经干涸。一年多的贴身照护已经将她熬得脸色蜡黄,眼圈发黑。明眼一看,就是缺营养,少睡眠。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的时候,他们告别医生,坐上送他到医院的那辆吉普车,出院回家。一年多了,李富贵捡回这条命后第一次走出病房,本应高兴些才对,他呼吸着外边久违而陌生的空气,却并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整个气氛都很凝重。一路上,李富贵沉默地看着窗外,每过一段路就要经过一个小村庄,时不时地还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是一条他走了二十多年的回家路,这条路曾经让他满心欢喜。而今,他的心境彻底变了,绝望、懊丧。近乡情更怯,他想让车子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他害怕回家,他不想见村里任何人……

      车子还是缓缓地进村了,停在李富贵家门口。工友帮忙卸完东西后,安慰他几句,就坐着车子离开了。李富贵家的两间半土坯房建在村子中间一个挺显眼的地方。听说,这是李富贵结婚的时候,自己找人建的,还欠了外债。家里长年没住人,异常的寒冷。他媳妇进屋后,先生着了炉子,家里才渐渐有了点暖意。虽说是年三十,家里没有一丝过年的喜气。自从李富贵出事之后,他们家人的笑容好像河里的冰凌,冻结在了那个冷峭凛冽的冬季,硬若磐石,纹丝不动。

      进门的堂屋里有一组简易衣柜,右手边是一间卧室。卧室里边一张不算太大的床,孩子都小,一家四口平时挤挤也就够用了。一张餐桌,一张写字台,都靠墙摆放着。卧室十几平方的小房子塞得就剩下门后边和中间的小块空地了。左手边的半间是厨房,里边有灶台、大案板子等厨具。角落里放着一些猪草鸡食之类的饲料,和种地用的农具。

      李富贵兄弟四人,有个姐姐,他排行老二。父母的身体还算健康,独门独户地生活在一个院子里。不一会,李富贵的母亲就将他儿子送过来了,这一家人总算是团圆了。

      听说李富贵回来了,邻居们三三两两的过来看望。隔壁来旺家送来了自家养的鸡,苟胜家过年杀了一头猪,给拿来了一吊子猪肉,村头大姑家送来刚出锅的油炸包子,还有屋后的权家从菜窖里给扒了些萝卜、白菜、土豆,摆了一大堆……这个年他们家没置办年货,可刚回到家,过年该有的东西他们都有了。乡邻们慷慨地把他们各自家里过年的喜气连同他们赠送的食物送到了李富贵家。

      年好过,日子难熬。春天到了播种的季节,李富贵媳妇开始收拾农具,盘算种子了。她本想着李富贵脑子好用,跟他合计合计种地的方案。问了他几次,他都不吭声,跟没听见一样,一副不理不睬、听天由命的样子。后来,他媳妇索性不问了,一个人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她种完了自家所有的地,低价承包了邻居看不上的薄地。每天早出晚归,扛大力,跟男人一样硬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亲朋好友看着心疼,有人就劝她带着两个娃再找一家吧。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心里放不下这个家,放不下两个孩子和李富贵。只能咬着牙,慢慢地熬着,熬着……

      刚从医院里回来的李富贵天天躺在床上,每天连轮椅都不愿意坐。村里人来家里串门,几乎都是他媳妇在应付,他很少说话,哑了一样。除了偶尔和牙牙学语的女儿说上几句简单的词句,其它任何事情都好像与他毫无牵连。

      一年过去了。有一天,一身汗水的媳妇从地里回来准备做午饭。刚到院子里就看见李富贵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他眼光清澈、明亮,面容祥和,一双儿女正围着爸爸转圈圈嬉笑地追逐着......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媳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眼前的这一幕。她的眼泪瞬间模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再也無法控制,径直走进了卧室,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不管儿女们怎么叫她,悲喜交加的她都听不见,沉浸在自己狂风暴雨的世界里。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云开雾散,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才想起该给他们做饭了。于是,她急匆匆跑进厨房,却惊讶地发现大案板上放着已经做好的两道菜:一个是西红柿炒土豆片,另一个是白菜豆腐炖粉条。锅里冒着蒸汽,揭开锅盖一看,箅子上是热腾腾的馒头,下边有煮好的玉米糁子稀饭……

      从这天以后,李富贵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坐着轮椅房前屋后出出进进,游刃有余,他不但能打理自己的生活,还开始帮助他媳妇规划耕种方案。他根据土地的远近、贫瘠及出力情况,选择合适的种子。玉米、黄豆、菜籽,都按照他的规划该种啥种啥。他熟悉节气,哪个节气种什么种子他一清二楚。从此,李富贵负责转动脑筋,安排里里外外所有事情,包括做饭,带孩子。他媳妇照他的安排出力干活。他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井井有条,渐渐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又是几年过去了,他们的日子越过越顺了。每天孩子上学后李富贵就空闲在家,他有些着急。他想着村子离镇上赶集的地方有十几里路,都是黄土路,一下雨泥泞难行。当时村里的两台农用四轮车是村民们赶集唯一的交通工具。大多数人都是步行去赶集,买的东西都要肩挑手提地拎回来,费时又费力。一般人家半个多月才去集市上采购一次东西,有的人家甚至时间更长。李富贵的媳妇天天忙着地里的活,常常错过赶集的时间,缺盐少醋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李富贵琢磨着要不自己开个小卖部,这样就可以解决自家日常需要,经营好了,说不定还可以增加家里的收入呢。说干就干!最开始的时候,李富贵在卧室门后面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用纸箱子搭建了两层隔挡。摆放了一些小孩吃的零食,品种不多,可是村里小孩多,经常从他家出出进进,生意还挺红火。

      李富贵的小卖部几年经营下来,陆续增加了油盐酱醋、各种食品、烟酒副食,越弄越大,品种越来越齐全,他还积攒了不少经营小卖部的经验。除去他们家日常所需,李富贵手里还攒下了一笔钱。

      现如今,李富贵的两个孩子都工作了,家里日子也好过了。不知道是母亲的善良、勤劳感染了他们,还是父亲的坚强、智慧激励了他们,他儿子继承了父亲的精明,自己开了一个沙发厂,生意红火;他女儿出嫁后,生了两个儿子,做着个体生意,日子过得也不错。

      春风和煦的早上,李富贵摇着轮椅到了院子里,舒心地坐着,品尝着儿子孝敬他的汉中仙毫,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回想起这些年来自己的遭遇和走过的路,一句老话浮现出来:太阳门前家家照!

      难道不是吗?

      李富贵的脸上露出了从容、自信又满足的微笑。

      宋 燕:陕西省铜川市宜君县人,毕业于延安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陕煤铜川矿业公司。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及网络平台。

      本文标题:太阳门前家家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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