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太太今年八十六了，大曾孙子、曾孙女都有十三四岁，四代同堂，这在附近几个村庄都罕见。老人打心底里感到高兴，感到荣耀。两个月前，五孙刘明生了个胖小子，满月之后，无人带。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他奶奶也分了责任田，又要放牛，抽不开身，只好要婆婆来照料了。夏老太太二话没说，拖着多病的身体，坐到了摇篮边。从此，这个农家又飘出了老太太苍老而又深情的摇篮曲。
“摇呀——摇呀——
我妹要困啊
要摇啊
我摇得我妹乖哟
啊摇啊！”
就是这优美而简单的摇篮曲，摇大了整整三代人。夏老太太在做媳妇时，是村里出类拔萃的俏女子，尤其是她那轻柔、优美的摇篮曲，更是令人心醉。她婆婆过世早，两儿一女都是她带大的。家里有田有地，屋里有猪有鸡，什么事她都干，旧社会的酸苦她尝够了。奇怪的是，丈夫拼命摇也摇不睡的儿子，只要她的歌声一响，儿子就睡了。为了这，丈夫还在晚上要她教过呢。
解放后，她做婆婆了，理所当然地承担了带孙子的任务。于是她的摇篮曲成了孙子们除母乳之外的顶顶重要的东西。孙子、孙女们一个个长大，从摇篮里飞走了，孙媳妇们又被家务事和农活忙昏了头，对老人的照顾难免有不周之处。可是老人不记恨，她能动手干一下就干一下。每到春节，大家都回来了，看到儿子、孙子、曾孙们济济一堂，她心里就感到极大的滿足。
最近，她病了，她知道这是老病，无法可治，能拖几天就活几天，反正她也在这世上活了八十多年。要寿有寿，要福有福，她闭得上眼。医生对她的病一筹莫展，无非是打点葡萄糖针，输输液，大概这就是老病吧。
老人不行了，儿子、女儿、孙子辈、重孙辈等二十几个人都回来了，老人心里知道他们是为她来送老的。农村老人把临终时儿孙们都在跟前送老称之为前世修得好、有福。她心里清楚，可是口里说不出来，老人已到了弥留的阶段。
儿子按农村的旧俗，准备好了三斤四两重的上路纸钱，女儿、媳妇和孙媳妇们嘤嘤地低声哭着，所有的男人们都默默地掉着眼泪。他们耳旁仿佛响起了那醉人的摇篮曲。就在这时，隔壁五孙刘明的胖小子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大家无心思去照顾他，大概是听不见婆婆的摇篮曲，小家伙越哭声音越大。
老人似乎也听到了这哭声，嘴巴艰难地张了张。儿子以为她要水喝，用汤匙装了点参汤正要喂，老人摇了摇头，嘴里传出低微的声音。大儿子示意大家不要哭，自己把耳朵贴近老人的嘴……
“摇呀——摇呀——
我妹要困啊……
这声音轻悠悠的，还颤抖着，在场的人只听清了这两句。老人竭尽元气，头一歪，走了，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房间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作者简介：余春明，1955年出生，江西省湖口县第二中学高级教师。出版有小说集《香涧虹影》《啼笑人生》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