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继政
萤火虫
我喝完第三杯二锅头的时候,木耳还没来,风刮了有一会,天快黑了。一叠花生米吃得差不多了,小饭馆里旁边那桌也换了两拨人。我开始用筷子蘸了酒在桌上写字,无非是小时候学的句子:“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木耳是还在上班吧,他们的玻璃厂是三班倒,歇人不歇机器。每周五他下了班,我们约好出来喝点酒。
我是十几年前认识他的,那时候放了假,就去乡下爷爷家住。他家在隔壁,我们两个小孩没几天就熟络起来了。他本名姓魏,但因为人生得黑,尤其耳朵,装了两片木耳似的,我便叫他木耳了。他一开始恼得很,和我还打了几架,后来也便任我叫了。
小时候,一个暑假总觉得有几年那么长,尤其是在乡下。木耳不会说话,没听过什么故事,却有数不清的事带我干。我们在田里逮蚂蚱,挖蚯蚓,装在一个玻璃瓶里。有时候抓太多了不敢拿回家,就埋在外面,上面插支签子做个记号。第二天再出来看时,只觉得漫山遍野全是记号,杳杳不知其所终。
月亮出来了,我就着光亮开始写“亭台六七座”。
在我回家的前几天晚上,木耳跟我说:“去抓萤火虫吧,特别好看,你肯定喜欢。”然后他又补充说,可能有点远,出了村还得爬一会儿山,问我晚上出得来吗。我说,当然没问题,我爷爷挺好说话的。
晚上九点,我看他们差不多都睡了,才从床上下来,慢慢出了院子。一路走过村口,天黑得要命,我隐约看见木耳已经在那儿了,他也向我招手。
他做个手势让我跟着他,有点冷,我还记得背心叫夜里的露水打在背上,又冷又黏。他走得很快,仿佛一点不觉得。“你不冷啊?”我问。
他没答话,又走了一段,才跟我说,刚才过了坟地。晚上是不能在那儿说话的。我有点不想去了,可也不能回头,不然还得一个人原路穿回去,算了。
“八九十枝花。”大概这是他从我这儿学到的唯一一点东西吧。他看我念书有味,也嚷着要学,真让他背,又不肯了。我倒算是个好学生,跟他学了不少。小时候调皮捣蛋,现在喝酒打架,我应该谢谢他。
过了坟地,他就有话没话地跟我说几句了。比如,觉得谁家地里的瓜好吃,比如哪一户的女孩子脾气最凶。他比我大三岁,好多话都是说给自己的,我也只有听的份。
突然他问了:“你将来啥打算?”我想了想,说觉得上班挺不错,不怕刮风下雨。他朝我脚下啐了一口说我太没劲了。他才不要和人来往。他要养一屋子的虫子,什么都养一对,谁和他过不去就放出来蛰谁。
结果是我们两个都不出意料地失败了。我本科毕业回到县城,托父亲的关系去县报当了一个小记者,虽说是上班,还是风里来雨里去,年前一次采访还出了车祸,差点搭上一条腿。木耳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去了玻璃厂,一直干到现在,还带徒弟了。有些徒弟不懂事,喊他木师傅,他就抡起玻璃瓶要打人。
走了约莫有半个多钟头,我们上山了,山上风大,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木耳说,咱们赶紧走。草高过了脚脖子,在凉鞋上蹭来蹭去。我总觉得草里有蛇还是别的什么,每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他看了我一眼:“你怎么走成那样?”
我说我害怕。
他说没事,土狼早就没了,有了也不找我,就身上那点肉,根本不够吃的。
他可能是想开玩笑,可我没觉得好些。我忘了接下来那段山路上还看见了什么,我只记得草在脚踝上摩擦的感觉,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骨头发痒。
在玻璃厂干了几年,有一次喝酒,木耳跟我说,有个哥们找他,问他愿意不愿意跟他们在街上转转,一天七十,他觉得不错,过来问我主意。
我说:“你千万别,你一个人也就算了,现在你要出个什么事,嫂子怎么办。”
他说他觉得没事,吹了五六年玻璃,现在家里连杯子也全要用不锈钢的,要不嫌恶心。
“你哥们一天给你七十,他们自己总有两三百,出了事,肯定全是你的。”我把这两年采访听说的事跟他说了一遍,连编带吓唬了好久,他才不提了。
他儿子今年两岁了,和他一般黑。每回看见,我还是想起他那次来找我的事情。
山并不是很陡,翻过几块岩石(腿上被不知道什么草刮伤好几处,第二天早上才看见),我们到了一处顶峰。他往前跑了几步,说,你看。
青色的小光点在他身边环绕,做梦一样。我瞪着眼睛,一下都不敢眨,不敢说话,不敢用力呼吸,怕把它们都惊走了。
他把我的手抓过来,一扣,又攥紧,问,什么感觉?
痒,一小点什么东西在手心里撞着,我把手又攥紧了些。
他连忙把我的手扒开:“别太用劲,小心捏死了。”
我不高兴,想自己也抓一只,扑腾了半天还是怎么都抓不到。
这时候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扭过来对我说:“看,我将来不要上班,我要养这么多虫子。”
我没有接话,那么多小光点早就让我目眩神迷,他在那堆光粒里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那个严肃的样子真是威风极了。
天已经黑透了,我喝掉了差不多大半瓶。这对木耳算不了什么,地板已经在我脚下开始晃了。风响得厉害,我听不清屋外的声音。我打算让木耳路上小心点,拿出手机才想起他在班上接不了电话,我只能等。来电话了,是我办公室李主任打过来的,说大风把玻璃厂屋顶吹塌了,几十个工人压在下面,让我赶紧去采访。
我挂掉以后马上打了木耳的手机,还是关机。我掏出几张钱往桌上一丢,跑出去推起小摩托就朝玻璃厂骑。摩托真难开,路也看不清楚,我摔了好几次,腿跌在地上,痛得笑了出来。主任说,现场还起了火灾,厂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我不能说话,一边摇晃地朝前开,一边所想象的是,火焰的尖端有冷色的闪光,时隐时现,如万千小虫,簇拥着青烟飘上九重,那该是一个宜于养虫的地方。
李爱娟
老张的手艺真是没得说,干净利索。一张桌子没多久就打出来个架子,娥儿和柱儿撞了几次也没事。柜子估计用不了几天应该也能打出来吧。李爱娟心里感激得很,每顿饭也要多切点肉。正是农忙时候,有时候她男人回来得早,就把酒拿出来倒两盅,和老张分了。男人一高兴就会喝多,这时候李爱娟就得把老张送出门,再把男人扛到炕上去。这也不是什么容易活,先把他扛到炕边坐下,她就大口喘气,倒碗凉水喝了,扭头看见男人坐在那儿,身子蜷着,嘴里呼噜呼噜不知道说些什么,嘴角挂着些白沫,又找毛巾来给他擦了,才扶他睡下。自己才觉过来腰背疼得要断掉。把两个小孩子哄上床,自己也赶紧睡了。
农忙过去一段时间,男人回家早了些。夏天里面,两个孩子贪凉快,在院子里灯泡下面写作业。男人也不出去,就盘腿坐在炕上抽烟。屋里不开灯,怕招蚊子。男人本来就黑瘦,这一下更看不见了,李爱娟看见半空中一团小火暗了亮,亮了暗。
李爱娟说:“要不,咱买个电视吧?”
“买那个干什么?还不是给那两个小东西看了,不看书了?”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李爱娟觉得整个人都被烟裹起来了,眼睛睁不开,就逃到院子里去了。把院子里清扫了一边,早早躺下睡了。半夜里男人靠过来被她一把推开,她挨了一个耳光,把头捂进被子里,无声地哭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还跟往常一样把早饭烧好,男人估计是不好意思,早早去了地里。她把家里窗户都打开散烟味,半天过去了,还是呛。
老张是下午一点多来的,要给柜门门板上雕花。整个人半蜷在桌子下面,箭头的筋肉绷得老高,眼睛盯着那块木头半天不眨一下。李爱娟就想到自己男人身上去了,蔫头耷脑,光有股狠劲,脸上还是辣辣地疼。她就去翻柜子,给老张拿支烟去。娥儿又在院里哭起来,肯定又是柱子淘气,一会还得收拾他。
吃晚饭的时候,男人从地里带回来两只西瓜,低着头切给她,算是赔昨天的不是。她也不说话,蹲在院角吃了起来。想起小时候和人吵了架,也是躲在一个小角落里面,谁也找不到,她才高高兴兴出来。为了这个她没少挨过打,可她依旧乐在其中……她又听见男人嚷起来了。
她连忙跑过去,是柱儿偷了男人的零钱,男人一脚就把他踹倒了。她连忙上去拉开,男人就跟她发起火来,要揍她。老张跳起来把男人抱住:“大哥,有话慢慢说吧。”男人冷笑着坐下了,一仰头喝完一杯闷酒。
吃完晚饭送走老张,男人和两个孩子早早上炕睡了。她在灯下做缝补。戴的顶针是出嫁时候带过来的,不过这屋里还有什么不是已经有十个年头的呢?糊墙的报纸上面,记得是她刚结婚时候的事情。报纸上的那些小人也早就让柱儿涂成了花脸。她从窗户看过去,一片黑漆漆的。村里没路灯,也没有年轻人。姐妹们早就去了几千公里外的地方打工了。在被一条恶狗在晚上撵过之后,她再也没有在夜里走出过家门,不过今天不一定。
她把几件衣服包好,把零花都放在桌上。开门的时候男人好像嘟囔了句什么,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老张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嫂子有啥事?”她坐下来,只是叹气。带着羞辱和愉快的感觉把一切都说了。老张皱着眉头不说话,眼睛不知道在看屋里的哪块角落,半天不说话,才问:“孩子咋办?”
她说先离开一阵,晾晾他再回去。
老张说行,我在后山上还有个小棚子,要不你先住那儿吧。
比棚子好些,其实是个砖瓦房,看不清年代,锁花了好大劲才打开。屋里一股怪味,她咳嗽了好久,花半天把屋子清理出来了。这里交通不好,地也瘦,没人愿意来,她觉得挺不错。老张一开始隔天给她捎点菜什么的,还给她个旧收音机。勉强能听到点信号。从早上亲爱的听众朋友到晚上的祝您晚安,有时候她还会听上很久的沙沙声,然后慢慢睡去。
一天过得像好几个月,她发现一天里的各个时间里面还有相当大的缝隙,她有时候在那些缝隙里面唱歌给自己听,有时候自言自语些什么。还试图回忆起之前在麦场上看过的某些电影的情节,但总是在高潮来临之前就失败了。然后这些重复性的活动似乎又陡然加剧了时间的流逝。一天在一张拾到的报纸上,她才惊觉已经一年过去了。然而她又发现她的衰老似乎又有了更多的年月。第一次发现白发时她顺手揪掉了,过了几次她把镜子摔掉了,再后来,梳头的时候,她低头看见白发一根根发着光,打着转,慢慢落到地上,她就把头发扎起来,不再梳了。她能感觉到皮肤上渐渐起了皱纹,就好像小时候泡在河里,看着自己的手一点点变皱。不一样的是,她已经没有岸可以上了。
有几次心差点跳出来,是听见柱儿的声音。带着几个哥们来玩,听着他们大笑。他已经到了换音的时候,声音比以前沉得多。她从窗缝里面看出去,还是穿着之前的衣服,手脚都露出长长一截,显得特别可笑。她心里一酸,就想开门走出去。低头一看自己的头发,还是把脚步收住了。
老张渐渐变成每周来一次,再后来就不来了。她得出门去捡些垃圾,背到邻村去卖。她之前挑水装在盆里洗澡,盆摔破了,她就不洗了。收音机电池没电了,她就不听了。她还有什么呢?还有一个名字,“李爱娟,李爱娟”,她就整天念着,然后想着其中的意思。“爱”她大概明白,“娟”是什么意思呢,“爱娟”又是什么?她孜孜不倦地想了很多天,终于没有一个结果。
过了很多天,或者很多年,她在路上碰见了柱儿,当然没有被认出来。她走的时候柱儿还不到十岁,现在她看起来有六十岁,柱儿已经变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注意到了她,愣了一下,然后不耐烦地走开了,手里还拉着一个低着头的姑娘。
她心头涌起一股夹杂着剧烈的痛苦和秘密的欣喜,她想去洗个澡,再换一身干净衣服。要是高兴,那就再想一个新的名字。
灵飞
要个孩子,会不会好一点?”林灵这么想,一边看着身边的妻子,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一包薯片吃掉了大半,他又想想,叹了口气,拿起本书准备去睡了。“陪我再看会儿吧。”她眼睛还盯着屏幕,伸手拉住了他。
“今天有点累,明天?”
“行,你去吧。”
他把门关上,隐约听见外面的电视响:“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哪里来这么多事,他想,慢慢沉进一个满是摇篮的梦里。
早上请假,开车回乡下,办太爷爷的丧事。一百零一岁,所以是喜丧。来人大多谈笑自若,几个老板在席间交换了名片。他嫌吵,就躲进太爷爷房里,在一堆纸人纸马中间,玩弄起砚台来。
砚台干得厉害,他取了点水,等它慢慢润开,又找些黄纸,饱蘸了笔头,写了几个字。他苦笑,想小时候被太爷爷逼着练字,然而玩心重,掉转头就开始画猫狗乌龟。挨了不少打,动物还是画了无数,于是字也就停留在猫狗爬的水平了,可惜了那么好的老师。太爷爷年轻时是城里的名流,广交朋友。尤其写得一首好字。家里有一卷小楷,是当年临写的灵飞经,神灵逸秀,小时候不懂,只觉得笔迹浑润,不觉得有多么好。后来开了眼,才慢慢看出些妙处来。“如新莺歌白啭之声”,仿佛又听见太爷爷一字一顿,引着前朝的评注。
他心念一动,问大伯借了太爷爷的手迹,大伯说你就拿去吧,难得有这个心思。他拣大的小的装了两个盒子,装在后备箱里,载回家。
上班闲得很,喝茶看报纸,正好备纸笔,照着太爷爷的手书来练字。解放前的字就那么几幅,写在宣纸上裱得干干净净,后面的字都写在报纸上、废旧账本上,笔画也多有凝滞,斜顿错折,比先前难认得多。他在一堆“X元X角X分”中间勉强辨认出另外一首灵飞经来。几个字写得略微大些,是“欲令人恒斋戒,忌血秽,若污慢所奉,不尊道法者,殒为下鬼,敬护之者长生,潜泄之者凋零。”这几个字没有了骨架,斜斜倒下去,多相扞格,看得他脊背发冷。
一下子看进去了,结果回家就晚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老婆打电话过来,才赶忙收拾东西。先让她打到办公室来确认,回了家又嗅了身上没有酒气,结果晚饭时候还是没有好脸色看。吃完饭她就自己看电视去了。他心里愧疚,沏了杯茶端过去,想握住手讲几句话,又被不理,只得悻悻睡下了。
早上上班,继续临昨天那个账本,厚厚一叠。太爷爷后来在大队里面做了文书,每天写大字报,一杆笔,写了灵飞经,又写革命理想高于天,是什么感觉?他想来想去,总临着不顺,笔和纸都是大路货,他打算回去再取一趟纸笔。太爷爷那间上了把大铁锁,门缝里面积满了灰色的蛛网。他取了砚台,看天色还早,便坐在床边休息。太爷爷最后几年也就是这么过的。九十几岁的时候跌了一跤,手脚都摔坏了,走不了路,写不了字,每天就坐在这里,看着一台电视,且只看一个频道。从起床到睡下,只盯着看,如果有谁打扰或者换个频道,就是一顿呵斥,白胡子抖得厉害。林灵那时候已经十四五岁了,看着太爷爷发脾气,突然觉得他正在越变越小,身体里面说不定有一个神秘的黑洞,正在把他整个人都吸得坍缩进去。如果有一天醒来发现太爷爷缩小到不见了,他也不会觉得意外。脸上的五官好像被一点点抽掉了空气,干瘪的下巴,深陷的眼眶,两腮的筋埋在一堆沟壑里面。那个当年名利场上自负的明星,那个笔下有龙蛇走的大师,是不是也埋在下面?有时候太爷爷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漫出来,积在母亲准备好的围裙上,然后几个大人就把他安放下来,拿那条上面有小金鱼图案的围裙去冲洗,挂在铁丝上晾干,金鱼张着嘴在风里面飘,林灵闭上眼,太爷爷的脖子上有一张金鱼的脸,在北风里面发皱。
回到单位,快下班的时候,同事有找他去喝酒的,他给家里打了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再吃完回家的时候,发现一桌饭菜都凉着,人坐得直挺挺,一股刑讯的味道。他心里叹口气,妈的又来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有点疼,可能还是昨晚上课的后果。索性就打电话请了假,主任交待了,多待几天也无妨,安心休养就行了。尽管看不见,他还是客气地笑笑。她一早就出去了,他自己煮了两个鸡蛋,加盐吃了。又热了一盒牛奶和一碟培根,切了半碟水果。把碗洗干净放好。在餐桌上摊开了宣纸,开始临灵飞经,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写这么好过,以后也再不会写出这样的字,几个月的苦思自觉变成了流畅的转折,还有更多的感情锁在了笔端,没有落到纸上。一卷写完已经过了午后,外面的汽车声一下变得刺耳起来,金色的阳光浸入了黑白的世界。脑袋里轻飘飘的,不知道要想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想。他如释重负,倒杯水一饮而尽,把字在墙上挂端正了,端详了半天。也许孩子的事情也没那么急,他打开电视,开始翻检频道,也许今晚还有些话可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