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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尘绝

  • 作者: 故事家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489
  • 说书人

      引子

      景宁三十年春,御笔亲批,皇榜公布,一夜间长安榴花尽放。琼林宴上,乐师宫婢都忍不住去偷偷瞧那十九岁的状元郎,看他高举琼觞,广袖迎风摆起,如檐下夜雨滴答,满目粼粼水色。

      昙花一现,命如纸薄。很久之后人们回想起来,已记不清他是什么模样,说了什么文章,只记得天下唯他,担得起“霁月清风”四字。

      壹

      伴随着“吱呀”的轱辘声,一阵尘土飞扬。这是一辆极华丽精致的马车,银色缎子,四角镶珠,便是在这漆黑的夜里也熠熠生辉,流光溢彩,令埋伏在路上的贼子双目放光。

      赶车的马夫看见那擋在前面的三尺长刀,大惊失色道:“大胆!尔等知道这车里……”话音未落,只见一道轻如飞燕的影子无声落地,抬手间袖中便有一条细带长虹般飞贯而出。

      一声闷响,刀便被打落在地,领头的人捂着手腕带众人落荒而逃。少女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将带子缠回了腕上,回首看向那安安静静停靠着的马车,皱了皱眉:“莫不是吓昏在车里了?”继而走上前去,马夫慌慌张张还未来得及阻拦,她便已一把撩开了软帘。

      映入眼睑的先是一把折扇,扇面上的花纹浮动着暗暗的红金之彩,极为绚丽。而比那更绚丽的是一双眼睛,斜飞丹凤,好像红尘中的万种风情尽藏于此。

      少女怔住了,那公子也愣了愣,瞧了她半晌,忽而笑道:“好巧。”

      好巧。她眉峰一凛,压低了声音问:“你认识我?”

      年轻的公子神色一顿,摇摇头:“好巧姑娘路过,救了在下一命,此恩定当涌泉相报。”

      闻言,少女方放松了神情,退后两步,看那公子从车里走出来,白底薄靴,嵌珠玉带,举止仪态极为矜贵,越发证实了她心里的猜测:“想来阁下家世非富即贵,此行可是要赶回长安?”

      那公子收起折扇别到腰间,点了点头:“不错,姑娘若有所求只需直言,在下定不遗余力。”少女注视着他,也不客气:“那还请阁下带我到长安一游……吾名紫歌。”

      “紫歌……”两字单音饶有兴致地婉转在舌尖,他斜靠在马车边,细长的眉尾勾出款款笑意,“我姓杜。”

      天下姓杜之人数不胜数,而敢以此姓来彰显自己身份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长公主的嫡子、皇帝的亲外甥、晋阳侯府的小侯爷——姓杜名寒字笙夜。

      若问那杜寒到底是何许人也?茶楼里的先生会说,是这普天下最富贵悠闲、潇洒散漫之人。极品位子,两袖清风,深得圣宠,无拘无束,水墨可画一两笔,文章也可说一二句,喜好风花雪月,亦偶尔忧国忧民。长安城第一不正经,却偏偏生了一副美艳皮囊,任谁也对他发不起脾气。

      而此时此刻,他一手支着下巴,凝视着窗外被天光一层一层幽幽洇染的黛色长川,不知将神思抛到了哪方境界,竟好似十分欢喜。

      贰

      一路高轩华宇,碧树琼花,杜寒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讲着这大街小巷的个中妙处。少女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只是在路过偏僻处一所颇为冷清的宅院时,微微扬起了眉:“这是谁家府邸,怎么连个牌匾都未安?”

      杜寒瞟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地道:“荒宅罢了。”

      紫歌闻言,低低笑起来:“想来这无人敢染指的荒宅能在长安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占得一席之地,定然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故事。”说着,看了眼杜寒的脸色,补充道,“我在江湖随意惯了,说话不知轻重,小侯爷见谅。”

      杜寒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笑言:“姑娘言重了,在下向来羡慕江湖人直爽洒脱快意恩仇,也请姑娘多与我讲讲江湖中的趣事才好。”

      是夜,夜到深处,影子在月下也凝成寒霜。过了许久,她才向前迈了一步,蔓草已长至膝盖处,踩下去,土地一片凉硬。那房屋早已破旧不堪,窗下有一块旧木,像是断了的书架。她死死盯着,然后伸出手,从灰尘掩埋的深处抽出一张破损的纸张,暗光下,字字斑驳,犹如泪痕。

      “……天启民,居穴食土,无男女。死埋之,其心不朽,百年还化为人……”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忽而偏头瞧过来,笑吟吟地道,“阿紫,若我落第了,咱们就乘浮槎寻那天启国,学他们的不死之术,择一处清秀山穴与天地同眠,到百年后再结君子之交,可好?”

      可好?那明亮的尾音仿佛还回荡在耳畔。紫歌颤抖着双唇,手上力度稍大了些,脆弱的薄纸就一片片落下,碎不成形。

      她在那里枯站了一夜,天明偷偷回到晋阳府时,恰好见杜寒踱步至客房门前,十分惊奇地问道:“你去了哪里?”

      紫歌抿抿唇,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展开来:“昨日听你说起将军府里的夜光杯,我心里喜欢,便借来玩玩儿。”言罢,只见杜寒愣了愣,下一刻便眉开眼笑:“这等有趣的事,你竟不带我一起?”

      走马观花,游街听曲,晋阳小侯爷不愧为长安城里的闲散之最,委实让紫歌大开眼界。

      他顺手从摊子上取了几副面具,在绮红的灯火下,变幻莫测。

      紫歌静静看着,然后说道:“侯爷手速之快令人叹服,不过江湖上还有人可在一日之内变换百张面孔,或英俊潇洒或妩媚娇柔,雌雄难辨。”

      杜寒动作一顿,挑起眉:“当真?”紫歌颔首:“这有什么好骗你的?天音散人的亲传弟子沈遇,精通换容变声之术,武功深不可测,人称‘三千阴阳面。”

      他听后笑了笑,随手将面具扔到了一旁,又打开了那把水磨骨的折扇:“果然是我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了,那想来姑娘对这庸俗的舞榭歌台并无兴趣,不知你究竟想让在下带你游览何处?”

      紫歌默然,偏头望向了长安北侧,烟花之下的宏伟城宇——大明宫。

      叁

      蓬莱池边,华服男子正命人摆舟置席,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便回眸看去,唤道:“笙夜!你最不喜进宫,此番又是起了什么鬼主意?”杜寒莞尔,眉眼处若春风般秀丽:“听闻麟德殿大修,我去瞅瞅。”

      太子似乎有些意外,但到底没再说什么,随后他话锋一转:“怎么几日不见,你身边又换了人?这小厮模样倒俊俏。”

      语气里似乎有要人的意思,杜寒却恍若不觉,只得意道:“太子几时见我身边有面容不整之辈了?”言罢又行了一礼,悠悠离去。紫歌默默跟在他身后,似乎对于周围的湖光水色、锦簇花团都视而不见,只在行至宫门口时方抬起了头。

      “这便是麟德殿了。”淡淡的声音传来,令紫歌有些恍惚。她看着那一墙金砖玉瓦,仿佛可以听到丝竹管乐之曲,仿佛可以看到觥筹交错之影,仿佛有少年才子无比风华,一语出,惊四座。

      神思还在飘远,长长的玄紫色裙摆忽而映入眼睑,接着便听见杜寒唤道:“余贵妃。”那女子亦回礼:“晋阳小侯爷,许久不见了,来麟德殿玩耍吗?”紫歌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只是掀起眼帘偷偷看去,那贵妃娘娘点了浓妆,美极了。

      “过得真快啊,算一算,琼林宴又要到了呢……”她轻飘飘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琼林宴。紫歌还记得,早些年她问他:“琼林宴是什么?”他说:“是为殿试后的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先皇惜才,特将其提为国宴规格,于麟德殿举行,想来必是群英集聚,歌舞升平。”

      她听得动容,便道:“那以后我要跟你一起去,就藏在房顶上瞧瞧。”少年一听,不禁失笑:“不成不成,你若被抓走了,我升官发财后的荣华富贵可与谁同享呢?”

      彼时,就在那简陋破落的门户里,他们两个小人物一起妄想着日后的腰缠万贯紫绶朱绂,约定了无数遥不可及的事情,好像只要说出来就能成真一样。

      当夜,紫歌足尖轻踏在房瓦之上,确定了院中无人后方从檐上倒挂而下闪入窗内,无声无息。才舒了口气,后颈蓦地一凉,她猛地斜身甩出袖间的长带,用了十足的力道打过去,却好似打了个空,腰间一松,怀里的东西就落入了他人之手。

      月光下杜寒的面色白若冷雪,越发衬得他眉目艳丽而冰凉。他收了扇子,目光落在手中的物什上:“这可是京兆府的卷宗呀……”音色逐渐压低,斜飞的眼尾锐利如刀,“你是来查案的。”

      紫歌眉心一颤,抿了抿唇:“不错,我是来查春闱案的。”

      肆

      春闱案,一场荒唐至极的悬案——景宁三十年的状元郎,大周朝开国第二个连中三元蟾宫折桂的状元郎,未及弱冠便在宣政殿上艳惊四座的状元郎,却在琼林宴后失踪了。

      他说:“阿紫,我的名字在榜首,在榜首!你看咱们是去十香楼吃一顿海鲜席,还是先去千丝坊给你买身新衣裳?”

      他说:“阿紫,陛下赏了我好大一所宅院,我琢磨着把西厢当做书房,剩下的地儿就不修了,省得又给你那长带子打得七零八落。”

      他说:“阿紫,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下我可不能和你去海外寻那天启国了!”

      便是不能去寻那天启国,也要生则同甘共苦,死则携手黄泉,总不相负……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杜寒看着少女紧绷的唇角,眼底的水光,面上那永远玩世不恭的神态逐渐沉敛了下去。他记得,那个被万人称颂的状元郎,叫沈致。

      寂静了许久,紫歌听见一侧传来有些凝涩的声音:“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沈致与紫歌是什么关系?若说亲人,却毫无血缘;若说朋友,却要比那浓厚千万分;若说爱侣,却谁也不曾动过什么绮念,清清白白如岷江河水一般一眼见底。

      紫歌原本也出身半个书香门户,后来家道中落,家产又被山贼洗劫一空,她就被迫踏入了江湖。她那时才六七岁,小毛孩子偷荷包、抢烧饼、甚至还扯人家的衣服穿,凑不够束脩就到处偷师。偷师可是江湖大忌,她被唐门的针扎得满身是洞,醒来时,便看到了他。那约莫是个大雪的夜晚,少年穿得比她还少,蹲在药炉前摇扇子,一边摇一边念叨着:“山贼成了县衙师爷,小女娃娃在江湖里乱闹,名门正派连我一介读书人都打,想来这世道还真乱得可以……”

      正说着,看到她醒了,他便笑了起来:“我叫沈致。”

      像是孤光一珠萤火,在暗夜点亮星河,如此风致,不愧此名。而十年之后,恢宏的金銮殿中,座上天子问起来,他挺直脊梁,扬声放言:“吾之致,是致力浩气丹心之致,是致力去留肝胆之致,是致力海晏河清,万古大周之致!”赤胆忠心,侠骨柔肠。这样一个与她相依相伴十载之人,寒窗苦读终于一举夺魁,名满天下之人,却在琼林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卷宗上记载,当年景宁帝见状元酒醉,便特命姚公公亲自将他送出了青霄门,可后来朝会上不见人影,宅中亦了无踪迹。京兆府奉旨调查却毫无线索,一时间物议沸腾,有人说他被贼子劫走了,有人说他悟透天机飞仙了,而时间久了以后,便都默认他已经死了。

      “我不信。”紫歌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信流言,不信京兆府,我要自己找到他。”当她知道晋阳小侯爷正要赶回长安的时候,便安排了林子里那一出山贼打劫的戏。

      声音落地,仿佛金石般坚不可摧。杜寒暗暗握紧了拳,向前倾了倾身,却终究没有迈出步子,默然许久,才说:“你……可以信我。”

      伍

      有时候,你记住了一个人一辈子,而不知亦有人记住了你一辈子。紫歌凝视着杜寒在阴影中格外温柔的笑意,忽然想起了那晚,他看见她时,怔怔地说:“好巧。”

      “紫歌姑娘,其实我第一次见你,还是在十五岁的时候。”

      那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那时候他父亲还没故去,对他格外严苛,背不出书就罚他在院子里面壁思过。院子里极黑,一个人都没有,他想起志怪小说上写的故事,心里怕得很。忽然听到轻微的声响,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见墙头伏着一个女孩子,披着斗篷,眼睛清亮清亮的,她说:“小公子,你父亲打你打得真狠呀。”

      他瞧着她,一时却又不怕了:“你是谁?”女孩儿抿嘴笑了笑:“我是你侯府门口那株桃花成了精,临走前来瞧你们一眼,有缘再相会吧。”说完就转身一跳,脚步嗒嗒地离开了。

      “我沒想到,我们真的还有再见一面的缘分。”杜寒垂眸,浅浅弯起唇角,“现在想想,你当初怕是来我府中偷东西的吧。”

      紫歌看着他,脑子里模模糊糊似是有那么一个印象,却也说不出什么来。杜寒倒不在意,呼了口气,道:“你信我,我帮你。”

      世人皆知,杜笙夜从不言假话。既然沈致是离宫消失,那便要从宫中查起。杜寒想了许久,才想起那姚公公半年前犯了错,被罚去了掖庭宫。他将姚公公叫到无人的地方,试探着问了几句当初的事情。

      姚公公是宫中的老人了,一眼就看出他来意不简单,而在听到“沈状元”三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刻,浑浊的眼珠望向杜寒:“小侯爷,这等无聊闲事,您莫管了。”杜寒心里一沉,坐实了某些猜测。紫歌不懂长安,不懂宫廷,可他却太懂了:“姚公公御前侍奉多年,怎会轻易就出了差错?想来也是为人办事,狡兔死,走狗烹吧。”

      老人家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长公主从前于奴才有恩,奴才可冒死提醒小侯爷两个字,却也希望小侯爷千万要保重自身。”

      一席话让杜寒心中凛凛,然后掌上的笔画于心中成形——东,余。

      东宫和余氏。

      夕阳红透了半边天幕,紫歌站在北院的墙下,想要回忆起当年十五岁的晋阳世子和他们的初遇。可她费尽心思,却也只记得自己确实是从这府里偷走了一颗南珠,好让沈致买一方上好的歙州砚。这时,杜寒回来了,摇着那把描花题字的折扇道:“有些眉目了,只是这事儿有些繁乱,我先送你去郊外的宅子住些日子,待查清了再派人接你回来,届时你可要重谢我呀。”

      紫歌想了想,皱眉:“你莫骗我,是不是事关重大才让我去避嫌?”杜寒被她一驳,好似也编不下去了,目光闪了闪,方开口:“是不简单,但你无须担心,我母亲是长公主,父亲为国捐躯,有保底的东西,皇上不会拿我怎样。”

      紫歌一听,心里反而更加不安了些:“这案子居然这么深,那他……性命可危?”

      杜寒愣了愣,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只能笑了笑:“你原是担心他呀……那倒是多余的了,他估计受了些苦,性命应无甚妨碍。”

      陆

      三清殿里,镀金丹鼎中徐徐散出輕烟,模糊了太上老君华丽庄严的座像和拜凳上那天下至尊苍老瘦削的容颜。他放下手中的经卷,缓缓闭眼:“笙夜,回来啦。”杜寒行了礼,站在原地,并未上前:“听闻前阵子皇上沉疴又犯,现下可好些了?”

      “好些了。”景宁帝叹了口气,“那几日昏昏不醒时又梦见了皇后,想来再过几年,朕便可去阴司与她为伴了。”

      一时静默,杜寒张了几次唇,方下定决心一鼓作气道:“那皇上当真放心将大周交与太子吗?”

      景宁帝蓦然睁眼,眼中光芒如刀,肃然扬声:“闭门!”朱红的宫门缓缓合上,和煦的日光一点点被幽暗吞没。他胸口起起伏伏,其实心里怕极了,但却已经无路可退。景宁帝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昭示着他虽年迈,却依旧是这江山国土的主人,威严的气势直向杜寒逼去,浩若山海:“你想说什么?”

      杜寒咬咬牙,道:“臣想问您一个人。”

      “何人?”

      “沈致。”

      沈致。轻轻的两个字,却在那皱纹深刻的眼眶里摩擦出燎然刺目的火星。杜寒分明看到皇帝眼中骤然涌现的深沉的杀意:“姚彻竟然有胆子告诉你。”

      杜寒深吸了口气,以求在这手握生杀的人面前保住灵台清明:“姚公公在御前多年,动得了他的,只有陛下。他只说了‘东余二字,臣便猜到了表兄与余贵妃间的苟且,毕竟咱们太子喜好酒色的品性,天下皆知。”接着,不由得苦笑,“恐怕,也被沈状元知道了。”

      皇帝沉默地注视着这胆大妄为想要造反的晋阳侯,目光却似乎在逐渐地拉长,拉长到了时光与重重迷雾的背后,看到了另一个胆大妄为的臣子。然后,他背过了身:“你猜得不错。”

      当年的琼林宴上,沈致芝兰秀发,出口成章,见地非凡,堪称百年难遇之才,故而景宁帝非常喜爱他,亦有心器重他。众人推沈致为探花使,去园中采集名花,景宁帝便与他一同而去,谈笑风生。惊变便生于蓬莱池畔,停靠的舟中传来异响,望风的太监一见到景宁帝便吓得跪倒在地不敢说话。那是跟在太子身边的随侍。

      舟中之人正在兴头之上,全然不知外面的变故,淫词乱语接二连三、不忍闻之,依稀可辨“太子”与“余娘娘”几个字。沈致僵着身子不敢说话,然后便看到景宁帝抬手让那随侍起来,示意他不要出声,继而转身,默默离去。在场的侍卫与婢女都立刻被暗地里处置了,随皇帝回到三清殿的,只有沈致一个人。

      对上不尊,为子不孝,品行不端,秽乱宫闱,这样的罪,砍头都不为过。可是没有,景宁帝只声不吭,只字不语,除去了所有的证人。沈致知道,因为太子是故去皇后唯一的孩子。

      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跪下,叩拜不起:“请陛下废嫡立贤!”

      景宁帝居高临下,注视着这个新科状元郎,眼中是千千万万的不忍:“沈卿,春闱之时,太子是尔等的主考官,你明白吗?”

      柒

      皇帝有意为太子继位铺路,特命太子为当年主考,那么那一届所有的考生,便都是他的门生,都入了他的党羽,都是他将来的肱骨之臣。所以景宁帝问,你明白吗?

      装聋作哑,坐享高官厚禄,沈致怎会不明白呢?可他的额头还是一下下磕在冷硬的玉石地砖上,发丝凌乱,鲜血殷红,目光炽炽灼地三尺,声音切切逼人不死不休,一遍遍回荡在大殿之中——

      “请陛下废嫡立贤!请陛下废嫡立贤!”

      直到时隔已久的今日,那一声声都仿佛如梦魇一般纠缠在景宁帝耳畔。尽管这三清殿中终日焚香不绝,却好似永远驱不散那狰狞的血腥之气。

      杜寒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过了许久,他猛地跪下,双目红若渗血一般,颤颤说道:“臣……附议!”

      紫歌被护卫从郊外带回侯府时已是深夜,她心里忐忑极了,怕沈致出事,也怕杜寒出事。隔着窗子,她见到那人消瘦的侧影,仿佛褪了层皮一般。他没有让她进来,只道:“沈致触怒龙颜,被发配去了岭南,不知现在在哪一片……”说着,好像累极了,“我也要在此幽禁三月,你且走吧,只当……两清。”

      一字一字,无力地落在风里。紫歌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样的恩情,她该怎么还呢?他想要的,她可能永远也给不了。于是她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便离开了。再不出现,再不牵连,也许就是最好的法子了。她这样想着,依稀听到身后有窗子支开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数月之后,紫歌于岭南的人海茫茫中终于找到了沈致。他瘦得脱了形,手上、脚上、颈上全是镣铐与鞭子留下的伤痕,嗓子更是哑得不成声。她带他逃离了那里,坐上了北上的船。

      当两人商量着是偷偷回家乡看一眼,还是直接往草原走时,听见船客议论道:“听闻晋阳小侯爷重病不起,去海外寻医了,但里头有人说他是犯了事儿,被皇帝赐死了。”

      紫歌眉心一跳,见对坐的沈致寥落地笑了笑:“天意难测,伴君如虎。”

      杜寒的父亲一生英武,铁骨铮铮为国战死,换来大周百年不侵。长公主痴心痴情,撞棺殉葬,将年幼的小世子独留在那混乱的长安,深不可测的宫廷。他杜笙夜虽顽劣风流,却也承袭了杜家的一身傲骨,心上铭刻着杜家的世代家训:可误此身,可误此脉,永不误国!

      所以他说,臣附议。所以他问:“陛下逼死一代贤才,现在又要处置您的亲外甥了吗?”他这辈子为保自身,披了许多层衣,演了许多的戏,还从未有像此刻这般赤诚坦言的时候,“您想想臣的父母,想想先皇,更想想舅母和大周,废嫡立贤,不负社稷!”

      单薄的音色落地,却如山雨海浪一般,彻底压倒了那苍老的帝王。杜寒与景宁帝有血脉之缘,有多年情分,所以他可以在今時今日帮沈致补上这最后一刀,而当年的沈致呢?他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一个人面对着无尽的威压,面对着艰难的抉择,义无反顾,不为瓦全。

      他死了,无疑是死了,就在那丹鼎之上,撞碎了不染纤尘的灵魂,想要撞醒那执迷不悟的帝王。然后他的尸身被丢进了冷宫的枯井之中,再无人知晓。

      多少澄明韶光砚书文墨镌刻出的风骨啊,一品白衫,金榜题名,可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在慈恩寺塔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不会有人知道,那霁月清风的少年,用自己最好的一生,用自己尚未风光宦游,尚未一展才华,尚未建功立业,尚未封妻荫子,尚未有一根白发的明媚生命,为大周江山,为四海百姓,换来了一个明君!

      捌

      当紫歌离开以后,他还是忍不住支开了窗子,久久凝视着那消失于黑暗的影子,就好像很多年前,他爬上墙头,想要再看一看那披着斗篷的姑娘。

      她没有回头,她再见不到他了,一面都见不到了。杜寒心里默默想着。

      次日清晨,便有人叩门拜访,是个眉目清丽至极的女子,一开口,却是个低低的男声。杜寒扯了扯嘴角,这人果然妙手无双,雌雄莫辨,无愧“三千阴阳面”之名。然后他取出一个红布包裹,展开来,是个白骨粼粼的头颅:“听闻先生摸骨看相的手段也是一绝,我想要他的脸,想要这个人生前的脸。”

      沈遇只看了那头骨一眼,便笑道:“他还不错,却不如你好看,你可想好了,刀一下,就不能再反悔。”

      失去一切,失去自己。杜寒动了动唇,呢喃着:“我从不反悔。”

      数月之后,晋阳小侯爷远去海外,沈致与紫歌回到了家乡。小小的村落,乡音未改,邻家的小丫头已嫁做人妇,正在摘他们家门口那株杏花结的果子。紫歌的眼眶湿了湿,然后回头,问道:“咱们继续往北走吗?”

      沈致跨上马,向她伸手:“走!去草原,再去辽东,遨游四海,带你寻那天启之国!”他不后悔,他从不后悔。沈致的心很大,里面装的是苍生百姓,而杜寒的心很小,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的悲欢喜怒。

      所以,他愿意代替他,带紫歌乘浮槎寻天启,学不死之术,择青山秀水与天地同眠,百年之后,再结此生因缘。

      而很久之后路过长安,时光已尽数斑驳流逝,紫歌再没有听到过有关晋阳小侯爷的消息。她望向绮红的舞榭歌台,好像还能看见一个瘦挑的影子,轻薄的笑眼中,却只有她一个人。 她恍惚着问道:“你知道杜笙夜吗?”

      身边人正执着折扇看那摊子上的面具,没听真切,愣了愣:“你说什么?”

      “没什么,咱们走吧。”

      尾声

      景宁帝废嫡立贤,大周在往后的数十年内达到国之鼎盛,有无数贤臣良将青史留名,最后在提及沈致与杜寒二人时,人们也只是叹道:一个昙花一现,一个音信全无。

      本文标题:音尘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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