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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

  • 作者: 周健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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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老家时,我总会去探望三爷。

      三爷名叫郭克聪,和我爷爷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兄弟姐妹五人中,他排行老三,育有三男三女,子孙满堂。到了2020年,他年满九十岁,成了山村和本地家族中年纪最长者,且德高望重,被称为“老天牌”。

      三爷生于1930年秋,家住我家北边的小山坳,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是典型的豫南民居。两家相距不过半里,距乡村公路不足百米。在我的记忆中,以前是土坯房的四合小院,后变成青砖黛瓦、门楼高耸的四合大院,气派非凡,在当地首屈一指,令我们十分羡慕。这房子是孩子们在2009年推倒旧房翻盖的,当作他八十大寿的贺礼。小儿子郭承山在城里工作,家庭条件好,承担了大部分费用,他的两个哥哥跑前跑后,出了不少力。屋内家具齐全,电器配套。但按三爷的要求,厨房仍采用土灶,老两口用起来顺手,觉得做出来的饭菜更可口。房子里外都打了水泥地坪,院内还建有两处小花坛,桂花、石榴树根部也做了防护,出门到公路那段路也变成了水泥路,再也不会出现下雨一脚泥的状况,安全方便。地坪还扩展到屋北头那棵高大的枫杨树下,并立个四方石桌,方便纳凉和下棋打牌。起初,三爷只想将旧房维修一下,将就几年。他对孩子们说,我们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能活多久呢?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但房子的确太破旧了,既然孩子们坚持这样做,也就顺其自然,接受这份孝心。

      多年前,老两口要求大儿子和二儿子另立门户,离老屋有两三里路。老两口一直厮守老屋,粗茶淡饭,倒也没出意外。孩子们也经常过来探望,洗洗涮涮,备足生活用品,邻居们也经常过来拉拉家常,有时陪三爷打打长牌,下下棋,喝点儿小酒,老屋始终充满烟火气。旧房翻修后,考虑到老人年迈,身边得有人照料,孩子们便请附近一堂哥郭承家夫妇随住。夫妇俩刚满六十岁,两个孩子也进城定居了,他们不愿过去,在老家也是清闲,便乐于前来,何况伺候的是令他们仰慕的本家“老天牌”,熟人故土,还有工资,比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强多了。

      如此一来,三爷甚感欣慰,可以让老伴生活得更加舒服。这一辈子,她跟自己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是该享几年清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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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世代务农,靠薄田度日,家族从未出现过有脸面的人物。父母望子成龙,紧衣缩食送孩子们上私塾。但三爷小时候调皮捣蛋,挨过不少戒尺,先生多次告状,回家后又会免不了更严厉的责罚。后因时局动荡,他念了两年半私塾就辍学了,而两个哥哥却比他多学上几年。他辍学后,小弟和两妹也失学了。鬼子进山扫荡时,他常随乡亲们“跑反”,目睹日伪军的残暴,对他们恨之入骨。

      1939年秋,他大哥和二哥分别参加了国军和八路军。俩人因有文化且作战勇敢,很快当上了营长和连长,但两人相继牺牲在南京和藤县的抗日战场上,葬处无踪,家人悲痛欲绝。1946年冬,他被国军抓了壮丁,但想到体弱多病的父母、年幼的弟弟妹和等他的青梅竹马荷花,便连夜拼命逃了回来,险些被抓住枪毙。

      1947年春,在父母和荷花的鼓励下,十七岁的三爷参加了解放军。历经了战争的洗礼,多次负伤立功,入了党,还当了班长。1948年冬天,父母相继因病离世。那时战事紧张,消息闭塞,他数月后才得知噩耗。他只能含泪向家乡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用“自古忠孝难两全”安慰自己。解放后,部队转为铁道兵,不料在一次隧道排除哑炮时出了意外,他左耳被炸聋,左脸焦煳,左眼受伤,视力模糊。几经治疗,左耳失聪,左脸留疤,左眼视力虽有提高,但时有隐痛,迎风流泪。他常自嘲名字起错了,叫啥“克聪”呢?

      复员后,本可留在城里,但他坚决要求回乡务农。他自知身有残疾,文化水平低,难以胜任分配的工作,不能给组织添麻烦。再说,俩哥都牺牲了,家里还有亲人需要照顾,荷花还在痴痴地等他。父母在世时,荷花经常去照看他们,俩老的后事也多亏她悉心帮着照料,像家人一样,他不能辜负她。

      带着残疾军人证,他回到了老家,不久就和荷花完了婚。荷花比他小两岁,美丽大方,温柔贤惠,虽不识字,却很勤劳,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小两口勤于农耕,余粮充裕,加上国家每月补助的几块钱,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红火。由于战功在身且不贪名利,三爷回村便当上了民兵营长。不久,六个孩子也相继来世,三男三女。

      从战争到和平年代,尤其是当过铁道兵的经历,让他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没入学前,他就开始教孩子们背《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或唐诗宋词,省吃俭用把他们都送到学校,严厉督促他们的学习。大儿子、二儿子虽也上过高中,但因时代所限未能深造,只得务农。好在两人身强力壮,在三爷的调教下,很快成了农活好手,减轻了家庭负担。三爷便重点关注小儿子、三个女儿的学习和老伴荷花的身体健康。

      小儿子郭承山生于1960年,聪慧过人,三四岁便能背诵诗文,深得三爷喜爱。1978年恢复高考,他考上了农专,成为山村第一个大学生。三爷大喜,请放映队放了两场露天电影,在四合院摆酒宴请众乡亲。当时五岁的我也去凑热闹,依稀记得他当众讲话,呼吁大家重视教育:“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让孩子们都能上学,成为国家栋梁。”

      那时起,我才知道可以考大学,上了大学,就能走出大山。

      三个女儿也很努力,陆续考进了专科学校,留在城里工作,三爷倍感骄傲。一家出了四个大学生,在那个年代凤毛麟角,成为一段佳话,山村老师们也经常要求学生们以他们为榜样。

      孩子们的成材,自然离不开老伴荷花的辛勤付出。但因劳累过度,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令三爷忧心忡忡。

      那时未实行计划生育,荷花接连生了六个孩子。这在当年很常见,有的人生得更多。大集体时代,荷花一边操持家务,一边还得和三爷一样下地挣工分,经常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即便这样,由于家里只有两个劳力,孩子多,日子过得仍很艰难,粮食总是不够吃,更没钱扯布做新衣服,大人孩子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好在三爷每月还有几块钱的补助,又是民兵营长,家里的日子相对好过些。但荷花总是让三爷和孩子们尽量吃饱,导致自己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经常生病,赤脚医生每次只是给她发了几片药丸了事。三爷克勤克俭,每年就会给荷花扯几尺布,让她做件新衣服,尽力不让她受委曲,但她大都用来给孩子们做衣裳了。

      然而,三爷却也受到了不少委屈。

      1959年秋,大炼钢铁时,生产队要砍掉三爷屋后几棵板栗树,他坚决阻止,因为这是他父母当年所栽,并未划归集体。他很快被扣上反对“大跃进”的帽子,遭到批判并撤职。运动结束后才恢复职务。但他常说,一点儿都不稀罕这破民兵营长,老子当年舍身入死,图的是这吗?

      1968年,有人以三爷大哥是国军营长和自己被国军抓过壮了为由,说他们是反革命,是叛徒。三爷虽据理力争,还是被隔离审查了三天,气得他大骂不止,摔桌椅砸板凳,不吃不喝。好在他是烈属和军属家庭,县武装部出面很快纠正了公社和大队的错误行为,也严惩了造谣生事者,并在群众大会上高度赞扬了三爷和他两个哥哥的英雄事迹,要求大家向他们致敬。尤其三爷,甘当农民,身残志坚,默默为家乡做着贡献,这种精神值得大家学习,更值得大家尊敬。如此一来,三爷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提起三爷,都是一脸的钦佩,家乡也以他为荣。后来,在本县许多次爱国主义宣讲中,三爷成为主讲之一,成了人们身边活着的英雄。

      但三爷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从小学到初中,我曾多次听过他给我们讲战斗故事。每次都讲他的战友,极少谈及自己。他说:“保家卫国是自己的本分,那些牺牲的战友才是真正的英雄。现在解放了,大家应该群策群力,想方设法把家乡建设好,尽快改变贫穷的面貌,不能让英雄的热血白流”。可贫穷仍旧持续,尽管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温饱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愁得三爷总是坐在屋北头的枫杨树下叭叭地抽旱烟,时而擦擦左眼不由自主留下的眼泪。

      他对集体“出工不出力”的现象不满,提出过很多建议,但迫于形势,大多没被采纳。房前屋后种些蔬菜瓜果、养几只鸡鸭,被称为“资本主文尾巴”和“毒草”,卖些自编的竹筐或山货换些油盐钱被批成“投机倒把”,令他困惑,也很愤懑。眼看着大家生活异常艰难,三爷多次要求放宽管制,出了问题,他愿一人担着。后来得到支书等干部的默许,群众配合默契,未惹麻烦。直到包产到户多年后,人们仍感念他的担当。

      3

      我与三爷接触不多却很投缘。我1982年12月出生时那天,他恰在我家。父母请他起名,他想了想,顺口道,冬天生的,小名就叫冬生吧。他认为大名有讲究,响亮的名字可以改变命运,不可随便。沉吟良久,定名“郭骏”,说,希望这孩子以后像一匹激情奔放的骏马,纵横驰骋。

      谁知到了四五岁时,我却文静得像个女孩儿,轻声细语的,一点儿也不淘气。三爷见了,笑道,这样也好,不像我那俩孙子,毛猴子一般,攀高爬低,东掏西扒,猫狗都嫌。他两孙子分别叫郭伟和郭松,都是他起的名字,自然也寄予了厚望。看我性格如此,不禁笑道,名字嘛,称呼而已,不能迷信。

      郭伟比我大四岁,郭松比我大两岁,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我到他们家时,三爷总会给我拿好吃的,要求我好好读书。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郭伟郭松总是带我同行,他俩总是关心我,也保护我,相互之间偶尔有些小摩擦,很快和好如初。不过,他俩的学习成绩却很一般,而我却一直保持班级第一名。三爷经常拿我来教育他俩,让他们向我学习。

      1999年,我考上郑州大学,水利工程专业。给三爷报喜时,他却很不高兴,黑着脸说,你学习成绩不是一直很好嘛,怎么才考个本科?专科多厉害,出来就是专家,就是人才,你看那专科医院的医生,水平多高。你三叔、三个姑姑和你俩哥都上了专科,工作都不错,比你强啊。尤其是你三叔,现在已是副乡长了。你可要加倍努力啊。我当时一愣,并没解释,表示一定听从教诲,不负众望。据说后来得知本科和专科的区别,三爷对我赞赏有加,并笑称郭家出人才。其实,那时乡村有这种误解的人很多,我并不责怪他们,反倒觉得他们淳朴可爱。

      在假期,我时常到三爷家小坐。每次都能看到一两个或三五个乡亲来串门,多为老人,或坐在院内喝茶、抽烟闲聊,或在屋北头枫杨树下支上木桌打长牌。我小时候就经常看三爷他们打麻将,也打长牌。这种长条纸牌,上面有着不同数目的黑红点,只听他们天牌地牌地吆喝着,看了多次,我始终没看懂,麻将没看几遍却学会了。

      三爷很关心我的学习。有一次,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向我了解水利工程专业的主要内容。他说,干水利好啊,是地地道道为民造福的事业,积德行善,问心无愧。大集体时,囯家大力兴修水库、塘堰坝,挖沟修渠,我和你三奶可出了不少力呢。那时候没有机械,硬是肩挑背扛地完成了任务,保证了农田灌溉,获得了更多的口粮。要是没有这些水利工程,日子不知会难过成啥样子。别看我年纪大了,我还经常学习呢。看电视、报纸和一些书,在外闲坐还听收音机。我知道,历史上出现了大量的治水名人。如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平定了水患;李冰父子带领众人修建了都江堰,使四川成为天府之国等等。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水利工作在社会发展中的重大作用。现在科技进步了,国家修建了大量的重大水利工程,促进了经济的发展。你可要踏踏实实地学,学到真本领啊。我说,保证以后成为水利专家。说到专家,他提起教训我考不上专科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左脸上疤痕的随着皱褶颤动,也露出了一块豁牙儿。

      我偶尔还能碰到三叔郭承山开车回来,卸下大包小包,多为生活用品、点心,也有鱼肉和烟酒。我和他接触不多,跟他打招呼时,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他似乎很忙,跟父母聊一会儿就走了,小汽车喇叭声在山村回荡。三爷也听到了,皱了皱眉,把烟袋嘴含进嘴里,叭叭地狠抽了几口,却猛地咳嗽起来。三奶荷花赶忙过来给他捶背,端上茶水。

      三叔给你的好烟,咋不抽?我笑着问他。

      也抽,但不多,心疼。烟卷儿是好,可它也烧钱啊。想当年,一盒七分钱的大红花我们就买不起,现在有的烟一盒好几块,要命不?是咱农村人抽的不?旱烟也不错,有劲儿,习惯了。从部队回来,我每年都在边角地里种一些烟叶自用。

      他边说边向我抖了抖他的旱烟袋杆儿。

      这种烟袋杆儿,小时候很常见的竹杆烟袋。选用带根的竹杆,用烧红的铁丝把竹芯穿透,再在根部烧个烟窝就成了。为了耐用,通常用金属把烟窝和烟嘴包上。三爷的烟袋有一尺多长,烟窝和烟嘴包着黄铜,擦得锃亮,可清晰地看到几个精致的钉帽。烟杆中部系着一个黑色的烟叶荷包,两边都绣着一朵鲜艳的荷花,黄芯红瓣,灵动逼真。

      三爷说,这荷包还是你三奶当年送给我的呢,一晃几十年了,一直不离身,稀罕得很。你三奶就叫荷花,知道不?别看你三奶没啥文化,能着呢。年轻时,不仅漂亮,歌唱得也非常好,那时候还是大队文宣队的骨干呢。我最喜欢听她唱《北京的金山上》、《扬鞭策马运粮忙》,她还会唱京剧、豫剧呢。

      三奶听了,笑道,死老头子,跟孩子说这干啥,随即羞赧地走开了。

      也会聊喝酒的事。三爷说他酒量不大,二三两的样子。以前常喝散酒,品种单一,几毛钱一斤,还得省着喝。现在啊,各种档次、不同品种的酒都有,真好。不过,自己喝或招待客人不要打肿脸装胖子,要量力而行,更不能喝醉误事。

      他说,他喝酒最多、最畅快也最悲壮的就是解放南阳参加敢死队那次,喝了一大碗。

      说这话时,他目视远方,露出晶莹的泪光。

      4

      改革开放后,大家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但一些不良风气也在山村蔓延。三爷从民兵营长变成了治保主任,经常在村里巡视,看到赌博行为就严厉制止,并及时调解邻里矛盾,痛斥那些偷奸耍滑和不孝之徒,鼓励大家尊师重教,把孩子培养成才。有人说时代变了,劝他别管闲事,他回怼道,不管咋行,让他们走正道,难道看着他们烂掉啊?他因此得罪了一些人,但赢得了更多人的尊敬,有事没事,许多人都喜欢到他家坐坐,或请他出面解决一些棘手问题。

      快四十岁的李老二经常和媳妇怄气,有时对骂,甚至对打,闹得鸡飞狗跳,孩子们也跟着遭殃,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有一天,媳妇又发飙了,他实在气不过,便跑到三爷家诉苦。

      他忿忿地讲,媳妇不仅好吃懒做,还蛮不讲理,总是说我挣不到钱,不给她买这买那,窝囊废一个。可怜我苦扒苦做地维持着一家的生计,她仍不满足,动口就骂,抬手就打。家里有好东西送给她娘家也就算了,可对我父母却不闻不问,见面总是黑着脸。像话不?跟她离婚她又不同意。唉,活着真没意思,不如一了百了,死了算球了。其实,活着难,死却容易。你说说,塘也有,绳也有,药也有,刀也有,咋法死不了呢?

      三爷听了,心平气和地说,你说对了,活着难,死容易。活着,就要面对复杂的人和事,自然难。要把它处理好,你得有正确的方式方法,不能逃避矛盾。年纪轻轻的就不想活了?我恁大年纪还没说这话呢。明天到你家去坐坐,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经过详细了解,三爷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也指出了解决办法,李老二夫妻俩很快就化解了仇视,家庭变得和睦起来,日子也越变越红火。

      这样的事例很多,以至于许多人有事首先就想到三爷。

      俗话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清官难断家务案,可三爷不这样认为。他说,事在人为,只要肯用心,总会把事情办好的。解决问题后,不少人带着礼物上门酬谢,三爷一概拒收。即使后来因年事已高不再是村干部,仍常有人请他做主,他都乐此不疲。本家族有人做出了令人不齿之事,他会声色俱厉地批评,而处理外姓人的相关事宜时,则心平气和,甚至和颜悦色。

      2001年,修建乡村公路时,村里有几家阻工,说是占压了耕地。其中郭承辉闹得最凶,说是不给两万元赔偿款就不让动工,其他几户也跟着起哄,乡政府出面做工作也无济于事,导致工程停工多日。

      郭承辉五十多岁了,按辈分,是三爷的远房侄子。听说这事后,三爷立马打电话把他叫到家,让他说明情况,并拿出一盒烟让他吸,他仍抽着旱烟。这烟还是小儿子郭承山孝敬自己的,一直没舍得抽。屋里还有两条没拆封。

      三爷知道郭承辉在跟施工单位胡搅蛮缠后,勃然大怒,用烟袋铜头狠狠地在他脑袋敲了一下,又踢他一脚,吼道,咱们郭家咋有你这样的无赖!占地费明明都已赔偿到位,你非要讹人家。居然把荒地当成耕地要钱,良心何在?这条路修好了你不走了?子孙们也不走了?赶紧回去,让那几家也别再无理取闹了。能做到不?

      能。郭承辉自知理亏,捂着头轻声回答,并保证不再阻工。

      他指着那盒烟,怯怯地问,我把这盒好烟拿走,可以不?

      三爷哧地笑了,行!立马回屋又甩给他两条。

      5

      毕业后,我回到本市水利设计院工作,通常在逢年过节或父母过生日时才回老家。老家距市区180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我们经常会到各县现场察看河道、水库等,与家乡的相关部门接触也多,有时也顺便回老家看看,自然也会到三爷家。

      不过我很少再见到三叔郭承山,知道他已是县农业局局长了。三爷说,他也很少回来了,并笑道,忙了好啊,说明他在办正经事。我看到他脸上挂着自豪的表情。不过,我倒见过郭伟郭松两位堂哥好多次,他们都在县里事业单位工作。他们自我评价是,混得一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到我时,他们打趣道,你那活儿全凭技术,一般人干不了,累。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三爷听了,瞪了他俩一眼,干啥不累呀?天上还能掉馅饼啊?人家郭骏现在已是高级工程师了,是你俩能比的不?你们可不能瞎混日子啊。得向你三叔和郭骏学习。

      有几年,因为工作很忙,我回家的次数少了,但电话联系不断。后来我还加了三爷的微信。我说:“像你这么大年纪的人,能熟练使用智能手机,真不简单!”三爷笑侃:“别看我老了,耳聋眼瞎,可我跟得上时代!”三爷经常发朋友圈,记录生活日常,在里面我经常看到三奶荷花的身影。大家纷纷点赞留评。还别说,三爷的拍照技术真不错,尤其是他拍的三奶笑盈盈地站在一处荷花盛开的池塘边那张照片,很有艺术性,也很有意义。

      2015年的一个夏夜,三爷和三奶正坐在枫杨树下纳凉,忽见一辆轿车一头栽进路边池塘里。他俩一边大声呼喊,一边跑向池塘。看到车子不断下沉,三爷急忙跳下去。好在副驾的窗户开着,三爷把惊慌失措的年轻女人拽了后,又奔向驾驶室,无奈车窗关着,门也打不开,水快淹到脖子了,急得三爷大叫。这时,郭承家听到呼救后从屋里跑了出来,用锄头砸烂车窗,与三爷合力把一个年轻的男人救了出来。一问,才知俩人是夫妻,因急于赶路,加上路况不熟,才出了意外。当夜,他俩就在三爷家安歇,第二天救援完成后,他俩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第二天,三奶发现三爷腿上被尖石拉了几道口子,心疼不已。一边抹药一边说,死老头子,不要命啊,昨晚咋不说呀。三爷笑道,救人要紧,哪顾得这些,再说,这点儿小伤算什么。

      这件事我还是后来听说的。据说,乡亲们也是几天后才知道。记者来访,三爷轻描谈写地把他们打发走了。

      2018年底,我从媒体上看到已是副县长的三叔郭承山主动投案,接受纪委监委的审查。

      那年春节回去时,我看到三爷三奶苍老了许多。尤其是三爷,佝偻着身子,跟他说话得靠近右耳边大声喊。三奶拄上龙头拐杖了,一头白发,步履蹒跚。

      郭伟郭松都回来了。意外的是,三叔郭承山一家人也回来了。

      交谈中得知,三爷这几年隐隐约约感觉三叔有问题,严厉追问下,三叔只好坦白了,并按三爷的要求主动投了案。由于主动投案,且情节较轻,组织上给予了降级处理。三叔说,幸亏老爷子了,不然我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现在,我们全家人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6

      2019年10月,得知87岁的三奶荷花去世,我慌忙赶了回去。

      灵堂就设在四合院堂屋里。行礼完毕后,我发现三爷静静地坐在棺材旁。手里拿着旱烟袋,没吸,荷包上的荷花格外醒目。

      为了防止三爷过于悲伤,我们把他搀扶到院子里坐下。

      我一直没听他说一句话,只见他不时擦一下眼泪。

      三奶没啥大病呀,这么快就走了?我轻声问。郭伟说,头天晚上还好好的,吃了一碗水饺,还陪三爷喝了一小杯酒呢,谁知第二天早上就没醒来,跟睡着了一样。

      郭松接话,三奶真贤惠,一辈子没麻烦别人,最后还这样安静地走了。选择的还是好天气,不冷不热的。

      郭松开起了玩笑,爷爷奶奶都长寿,我肯定活不到这把年纪。你看,大伯二伯年纪也大了,叩头都不方便。再过几年,等到三爷走的时候,估计更叩不动了。

      我感觉三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不停地擦着泪。

      三奶五七那天,我也回来了。我看到三爷的精神大不如前,拄着拐杖。我看出是三奶那根龙头拐。

      不久疫情爆发,封城封路,没法回老家了,三爷90生日也不能回去。我偶尔还能看到三爷发的朋友圈,其中有一张他坐在三奶坟前的照片,头偏向坟头,似乎靠在人的身上,烟杆荷包上的荷花清晰可见。估计是他叫郭承家拍的。

      解封后,我回去时,看到三爷变得更加清瘦,脸上的皱纹就像枫杨树皮,已看不出疤痕了。走路显得非常吃力。

      2024年10月,三奶荷花忌日那天,三爷也溘然长逝,享年94岁。他是一早坐在屋北头枫杨树下靠椅上走的,跟睡着了一样,手里还握着那把烟袋。

      听郭承家说,那几天三爷神情恍惚,老是念叨着荷花。

      他还留下了遗书,寥寥几句:后事一切从简,别给大家添麻烦,把我葬在荷花旁。

      本文标题: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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