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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情长

  • 作者: 山东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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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巩家桥公墓位于村庄东北角。东西通村北的水泥路口两侧坟冢隆起,大小不均,有旧有新。黄土造的窝头,倒扣地面,披挂五月的野草与野花。巩家桥新村先北后东扩展,用了几十年,旧村落所剩无几,村庄越来越靠近公墓,眼见就连成一体了。李子红背着黑色暗纹阿迪达斯肩包,走到公墓西边,朝北过一座跨沟短桥,球鞋踩碾砂砾,响声细碎。杨树影落上桥面,麦蒿和毛茛草的黄花不再那么刺眼,野芫荽、灰菜以及不知名的野草叶子由翠绿变暗绿,像斑点胎记。平川上北去的麦田却更加明亮,麦芒刺入白光,清晰如昨天的雨。

      父亲的去世也如昨天般清晰,其实已满三年。

      九十岁时,父亲无疾而终,很让李子红兄妹六人宽心,遗骨埋在哪儿却是个问题。读完初中,李子红随父母进城居住,村里保留几间老屋,后来老屋处理给邻居,也许嫌碍事,不久邻居把老屋拆除,仿佛拆掉了仅存的记忆,李子红回村的念想更寡淡了,一年或几年回一趟,无非走走旧街坊和父亲这边的亲戚,村庄离高密城不过五十里,却从心里越来越远,渐渐生了陌生和隔膜。父亲的离世让李子红重新思考她的出生地,也是父亲的出生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或许正是老人的心愿。一家人决定让父亲回归巩家桥村。一家的户口因迁离村庄,回村安葬还费了点儿周折。

      公墓边沿是父亲的坟,坟北是庄稼地,蓬松的土垄种了花生,绿苗钻出地膜,因雨水多,今年比往年长势好,驻守公墓边角的父亲每天也许能望见花生喜滋滋生长。李子红先是静默在坟前,背对阳光,继而蹲下,停顿一会儿后跪到泥地,对着坟头叩首。四周特别安静,南山一带高高低低的丘岭悄无声息。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平缓的呼吸,此刻的万物或许正有吟唱,却像银针垂落地面,苦菜打开金黄的花朵,都在极安静中完成。

      父亲亡灵还乡让李子红与巩家桥再次建立了联系,或确立了新的关系,除了出生地,还有了归宿地的内涵。形式上,她回村的次数比三年前频繁了,每年清明和春节都要到父亲坟前祭奠,顺便走走村庄,观察村庄一年年的变化,记下消失和即将消失之物,也记下新生,逐渐地,“回家”的内容增加,单纯的扫墓演变为复杂无序的情感,逼迫她审视多年的文学创作之路,她发现,原来自己血液里一直有条河流淌,有座山成长,岭岭相连,起伏绵延,像心中孕育的文字,却被日复一日庸常的生活和自己有意无意的懈怠忽视甚至丢弃了。她想找回来。

      “小时候,或几年前,”李子红望着水泥路的树影,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不敢自己来公墓,连靠近也不敢。可是,自从父亲进了公墓,我不害怕了,还生出亲切感。过去,我得躲开这个角落,从横穿村中间的水泥路进出村庄。如今回来,我都先来这里,无论天气好坏,转转坟茔,逗留一会儿,一点怕的感觉都没有,死亡的恐怖消失了,真奇怪。”

      生命里,这是种奇妙的转化,有无深刻的奥秘,说不清。我蹭掉脚底的泥巴,回头又看眼像个村落的坟头:一块块墓碑、一棵棵松柏、不多的苦楝树、松软的泥土里进出公墓的脚印、野花野草、黄土地……它们静默于某个时刻,成为同一存在,或许还会成为言辞,成为供叙述的生命,或生命的参照物。

      “巩家桥的麦田的确是最好的麦田。”我转过身,回答她。

      “是的,世上最好的,生机勃勃。”李子红应道。

      “有没有注意麦粒,无论多么饱满,总是缺一点……”

      “可为什么呢,总是缺一点。”

      2

      小满之后,气温升高,麦子迅速成熟。芒种时,北方收割麦子,南方秧栽水稻。我和李子红走在两个节气中间,在她出生村庄的边角、街道、胡同随意游荡,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沿着她幼年的记忆,一步步走向过去,只在驻足时才重返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说的也是眼前的事物。我情愿做一个旁观者,拒绝走进她记忆的胡同,只随着她去找一口井、一个湾、一条河、一座桥或一片树林、几间旧房。她的记忆琐碎而不连贯,毕竟隔着四十年光景,脑壳底片上的景物人事褪色或模糊不清了,她努力追忆,试图把碎片粘贴成完整的影像,投射到我眼前,让幽深的胡同渐次明朗,让我目睹一位十岁少女村庄的生活。

      其实,李子红比我更需要这种完整性:追回一个人情感的完整性和一片山岭有所寄的完整性。“这是我的出生地。”她不止一次感叹。我想,她需要找到生命的本源,人生的起点,善与恶的交汇处。这样,她此后迈出的每一步才真正属于自己,才在有可能回头时,遥遥可见自我的脚印,文学之路写下的每个字因为真实才不虚浮。李子红的创作,发现不管怎么写,笔下的人物都离不开自己的出生地,离不开生生不息的南山,就像威廉·福克纳离不开约克纳帕塔法县甚至杰弗生镇及其郊区,同乡诺奖作家莫言离不开高密东北乡一样。可是南山,居然那么陌生,连儿时的小村庄,审视下也恍惚起来。

      我能回去吗?当她向自己提问,南山知道,一个人和她的心就要回来了。而当李子红跪地向父亲的坟头叩首,起身,阳光闪烁中迷离着双眼遥望连片麦田和树丛,岭地起伏如海,一个人被压缩成一个黑点,油亮的黑点,如移动的坟丘,那么无足轻重,渺小至可有可无,她再也满足不起来。但她获得了肯定的答案:她回来了,身穿崭新的花裙,背着行囊。

      她突然想起福克纳小说中的一句话:“女人一生总在自己折腾自己,不像男人那样,得过且过,随遇而安。”许是阳光掠过额角,她的眼前一亮,心头的阴影消失。在不折腾的年代也要折腾。她顺手从路边掐下两支麦穗,一粒粒摘着,咂摸小满的滋味。福克纳这厮,歧视男人还是女人?

      3

      两支麦穗吃完,李子红没找到那口大井。她形容“大”时,整个天空都在里面,容纳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其中的某个晚上还住满星星。我跟在她后面,防备跌落井内,有时绕个圈,跑去前头,观察李子红与村庄环境的相容性,这时候我恍惚觉得她正在一口大井中行走,井比她形容的大,她在我的错觉中茫然不知。身在井中找井,如何找得到呢?她不肯放弃,询问村西往拖拉机车斗收拾柴草的乡亲,乡亲们告诉她:大井就在身边,一丛灌木中。

      我趋近了,看她找井的眼神。她的一只眼,是十岁时少女的眼,泉水一样清澈,另一只已满五十岁,泉水流过岭地,流过枯枝败叶,流过沙层和岁月之河,有些浑浊,隐隐地往外淌沧桑。我留意了少女眼中的大井,村庄西北角,大井隐藏洼地中,大到她不敢靠近,井沿苔藓鲜艳,很湿滑,让她晕,她怕一不小心会像粒沙子入水,让大井吸进去,瞬间消失。她只能与大井保持安全的距离,目视村庄的人们挑着水桶,有木桶,有白铁皮桶,来到井边,用扁担顺桶到井中,左右一摇晃,“噗”一声,空桶满了水,使劲往上提,碰到石壁,水洒下去,撞击深井的镜面,像摔碎一块块玻璃。她很想知道水被撞碎的模样,可她不敢趴上井沿往下瞅,只能猜测那片星空多么清冽,星星们四散而去,拖着长长的尾巴。井口真是够大的,大到全村人家可以同时到井边打水。水桶露出井沿,伸手抓住,往身前一提,落地时故意用力一顿,清水动荡,击打桶壁,有些外溢到苔藓,井水便激活了,像有了生命,欢快地跳舞……

      她的另一只眼我更熟悉,因为我也有这样一只眼,有人生的履历,生命的划痕,看上去有些浑浊,却多了沉稳,减了执着,明了需要什么,什么属于自己,要割舍和放弃什么。用这样的眼看井,井就变了模样。那条不到半米宽的小路还在,铺满往年的落叶,从村庄的房屋院前朝村西延伸,下陷着,搭上新修的水泥路。小路两边,长满乔木和灌木,不能一目了然,大井藏在小路和水泥路的夹角,周围圈了铁丝网,井口被两米左右长的水泥制板覆盖。它很小,小到我不认为那是一口井。李子红也发现了此时的井与记忆中的巨大差异。她沉默在铁丝网外的碎叶中,刺槐、荆条和白杨树的阴影遮盖了她半个身子,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看不清大井的表情,时光从我们的缝隙滑过。

      在她不留意的时间,村庄悄悄移动了位置,让大井由原来位于村庄的西北角改变为西南角,大井变了模样,还是一直这个样子?星星呢,是不是还安歇井中,披岁月的衬衫?

      瓦尔特·本雅明写道:在一个信仰犹太神秘宗的村庄,安息日夜晚,犹太人聚在一家破陋的客栈。他们都是本地人,只有一个无人知晓、贫穷、衣衫褴褛的人蹲在房间的暗角上。客人海阔天空地闲聊,随后有人建议每人都表白一个心愿,假定能如愿以偿。一个说他想要钱,另一个说他想有个女婿,第三个梦想有张木匠新打的长椅。这样每人都轮流说了自己的愿望。表白完毕,只剩下暗角里的乞丐没说。他很不情愿、踌躇再三地回答了众人的询问:“我愿是一个强权的国王,统治着一个大国。一天夜里,我在宫殿里熟睡时,一个仇敌侵犯我的国家。凌晨他的马队闯进我的城堡,如入无人之境。我从睡梦中惊醒,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身披衬衣就逃走了。我翻山越岭,穿林过溪,日夜跋涉,最后安全到达这里,坐在这个角落的凳子上。这就是我的愿望。”座中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有人问。“我会有一件衬衫。”他答道。

      “你看,那几块水泥板,刚好盖严井口。”李子红伸手指了指。

      4

      初次到巩家桥。之前,我肯定没来过。村庄的模样就是走走停停当下我看见的,若对人说它的变化,得将来某个时间再来,对比之后,才能说个子丑寅卯。将来能不能或有无机会,说不好。也许会来,也许不会。因此,巩家桥对于我,是张画好的图,挂上墙或卷好存放柜子,笔墨纸张陈旧了,画的内容却静止不变。同样的一幅画面,画了同样的东西,展开在李子红眼前,她看到的就比我多,因为其中暗藏她亲历的过去。过去是她人生的源头。如果从现在无法通往过去,现在的意义便会丧失,就是骗人的摆设,像花瓶或插在花瓶的鸡毛掸子。新根只能从老根生出来,漂亮的树头弃了老根就会枯萎。

      过去巩家桥三面的山岭都有尖,村南的叫南岭,村北的叫北岭,东边的就是东岭,村西一马平川,土壤肥沃。村庄南低北高,与整个南山的地势相反。季节呢,春天像春天,夏天是夏天,似山岭的坡,平缓舒适,在世间轻轻过渡。这点我清楚。我的出生地呼家庄社区南李村也如此。小时候天空透明,从村庄能望见南山包括柴沟的岭、李家营的岭,也许还有巩家桥的岭,胶河淌着忽深忽浅的水,在山岭间迂回,像根摇来晃去的绸带。抽空我也回村走走。我们那儿是大平原,偶尔个把土丘,还有条拔剑出鞘式的五龙河。我会从村庄的破旧角落挖块老树根,提溜着,逢人扬一扬,朝自己的脸扇出风,趔趄着从全世界走过,证明生活不仅有诗和远方,还有苟且,同时表示我也是个有根之人,绝非无知的傻子。当然,更多时候,根是摆设,或当裤腰带用,时常解开松松乏。

      李子红穿的是菊花连衣裙,用不上裤腰带,她用碎步和大步在村东头有志石的巩家桥东西中心街上走,我跟在后面。房屋、树木和月季花往两边躲开,迟疑着后退,花香四散着,挤进鼻子,十分浓郁。屋墙、院墙和门楼,仿佛一张张卡纸,被人用镊子夹住,投进装满颜料的大缸泡过,染成了橘黄色,一排排立着,日光下特别耀眼,如后现代绘画作品。这样的水泥街道横的三两条,纵的也三两条,把短的长的窄的宽的胡同串起,黄色的卡纸挂上红瓦,每家每户就坐在格子里,人们从格子出来,在村庄或世界绕一圈,再回格子去,过一日三餐的日子。中心街的水泥地面起了毛,有块状的脱皮,裸露一粒粒石子,想必这街有了年头。我看到的是有年岁的街道和道路两侧貌似崭新的房屋,李子红看到的却是条引水渠。渠道从五里外的褚家王吴水库起步,贴岭根,不多会来到村东,从庄后朝西拐弯,然后去了村西。十岁的李子红和五十岁的李子红都不知它流去了何处,幼小时她不敢顺水渠往远处去,如今回来,只能犹豫着判断,此处是村北,水渠曾经过这里,渠北是树林密布的北岭。等到了村西,李子红目睹十岁的自己远远站在大井边,一会儿看乡亲打水,一会儿看潺潺流水的灌渠,她的犹豫消失了。她确认了水渠和大井的位置,也确认了自己的位置,亲眼所见一个小女孩怯怯地专注地边看边听,满怀惊奇。我琢磨不出其中的深意,也许她需要个立足点,一个记忆的背景,好比一幅画核心周围涂上朦胧的色彩,那些朦朦胧胧是画的边界,神秘的未知。我估计再过二十年或更久,神秘的未知依然神秘,文字无法破解。

      “很热,是吗?从前不这样热。”李子红斜着身子,从过去往现在回头,看着我。“从前有水声,很多水声。水声让人清凉。”

      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因听力有限,只听到风声。风吹裂蓝天,吹干月季花香。

      5

      与巩家桥中心东西街十字交叉的是南北大街,东西街把村庄分为南北两份,南北街再把村庄分为东西两份。在村里它们叫街,出了村叫路。南北路很长,长出了李子红的记忆,因为它过了南岭下的南河,爬上南岭就不见了,村里的小男孩跳过南河的石墩,消失在南岭一侧,而李子红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些石墩上,南河从西往东,水流清浅,很少漫过石墩,就像不敢靠近大井,李子红也不敢踩上石墩,越过南河的水,去南岭望一眼。村庄周围太多让她胆怯的事,北有墓地,南有南河,东有水渠,西有大井,都让她止步。可她十几岁就跳出了村庄,去了县城,由起居在“十”字中变成生活在“井”字中,她迷失于城市宽阔的马路,密集的楼房,经常不得不停下,左右顾盼,东瞅西寻。

      还好有文字,她让文字替自己从止步处向前,一部作品仿佛竖起一根灯杆,点着灯,照亮一个个黑暗的色块,但她照旧怯怯的,因为灯杆前面,有块更大的黑暗,她犹犹豫豫,试探着不知继续往前,还是转身返回。她始终认为自己胆子太小,比如守着村庄沟沟汊汊的活水不敢学游泳,快五十岁时才在县城的游泳馆花几千元学会狗刨,但从那时起,她终于听到自己制造的水声,恍惚认定,所谓浪花,无非一股水被声音提起又扔出的碎梦。

      南北路还在,原先的沙子路铺了水泥,不那么弯曲泥泞了,踩上去铿锵有力,由于直,一眼可去南岭,而路始终望不着尽头。南河消失了,也许断流的缘故,有些段落被填平,成了庄稼地或林地,胶河失去一条支流,李子红模糊一段记忆。曾经让清水冲刷的石墩埋入了黄土,水声变成风声。黄土起高,筑为堤坝,坝顶做成桥的样子,路便直接通上南岭。坝西叫巩家桥水库,千禧年建成并蓄水,库北装了提水闸,提闸后,水从路基的水槽顺灌渠向东流淌,取代了南河。有水年景,水库是水库,无水年是摆设。如今的水库是个干涸的大湾,摆在巩家桥南一里外,像生长荒草的空碗,让李子红的记忆空荡荡的。她站在坝顶的水泥凸槽,像一幅画中多余的一笔。这多余的一笔迎着风,侧耳远处南河流淌的水声,她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清,还要继续听一会儿,都是以后的事。

      时间不仅淤平了南河,还让巩家桥旧村北移一里地,以旧换了新,成了新村庄。村落的旧房理所当然拆除了,拆了旧房的人家卷了铺盖,肩挑背扛往北去,过了李子红记忆中的水渠,盖好的新房,用镊子夹住,如夹一张卡纸,放入染缸漂为同一颜色,一座新村赫然诞生,亮到晃眼。旧村底子做了什么?复垦为田。

      南岭上瞭望四周是李子红小姑娘时的愿望,当愿望实现时,此人已经过了小时候或那一刻,瞭望的景物变化了,这正是时间的好处,它冲淡一切的时候,让人衰老,却把衰老者曾经的愿望固化在幼年的光景中,让一个人去和自己比对,由此产生生活过经历过的感受,但你终于未能抵达,这触不可及,或许便是创作的源头,思维的起点。所以,之前,我们并未通过巩家桥水库到达南岭,即便后来到达了,瞭望了周围,也是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身在此处早已无关紧要,因为我们的心总在别处。

      终于说到石碑,说到之前。一个耕牛回村的傍晚,南北街的沙土路光影稀疏,三五只麻雀路面上蹦跳。路东大枣树耸着肩膀,扛起片片暮光,准备过几天把枣花打开,而之前,路两边对称于枣树五十米外的两棵老楸树刚把花瓣落尽,这时候一只喜鹊立在树梢,四面张望,时不时啼鸣,招呼同伴回巢。青瓦的房顶,麦秸草的房顶,茅草的房顶,低矮的黑烟囱冒出白烟,幽深的胡同有人开关院门……

      6

      要说巩家桥的好去处,在李子红的记忆里,不在西北角大井周围,不在村北引水渠和密林,也不是村东宽街窄巷耸立的枣树和楸树,而是在村南,准地儿是村庄的西南角,却非南河。

      南北街“拆旧区”石碑对过,也是片麦地,北临新村,南抵南岭,西去平川,比枣树地大几倍,初望有上百亩,颇似一方墨绿的大湖,李子红称为西村。旧村拆迁前,西村多条瘦长的胡同,像毛线交织,串联粗陋的房屋,迷宫一样,经常让李子红绕来绕去,理不清方向。麦地再大,可一眼透视,能被望尽的空间便显得小,走起来却和过迷宫一样费脚力,无论贴麦地边,还是穿过百亩麦田的生产小道,都会让人出汗。或许距离真实的记忆太近了,李子红的脚步迟缓起来,仿佛每一步都想落到从前的脚印里,其实这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如此这般像寻找一件摔碎的瓷器,仔细地围绕村庄西南角记忆中的老屋走一遍,那些四散的瓷片仿佛复原到瓷器本身,又变成一件值得珍视的器皿了,说不定还插上了刚从雨后的田地采来的迷迭草和月见花,离窗台不远的星星便印上瓷瓶,释放冷绝的光,可手一摸就不见了,原是一层露水,冷得手指头和一颗心都发麻。这恰似寻找中的迷失,看似寻找回来了,让人惊喜,却不慎迷失其中,不相信寻找到的正是那本来的物件,怎么看都不像,或顶多似是而非的像,于是从头再来,继续寻找的旅程,不断重复,像极了推动同一块巨石到山顶的西西弗斯,巨石滚回山底,再推上去,徒劳无功地一遍又一遍做着同一件事情,旁观者看来,既傻又蠢,全无道理,然而只有西西弗斯了解其中的意义和无意义,了解苦难本身不只有孤独和悲凉。或许,人的一生不需要知道更多,了解一块巨石和它上山的勇气就足够,山巅的晨光是意外收获。

      记忆从老屋南端,过个不大不小的场院,存放打场的石磙和推磨的碾盘,然后一片树林,奶奶家的树林,林子够大,遮盖天地。出树林,一溜平地前一面湖,湖中有水,四季不绝,却不大,像只瓷碗,端着荷梗和蒲草。再稍微靠前,湖南边,一条小溪自西而东,分些水给瓷碗,又南拐,汇入南河。记忆的焦点,是那座过溪的石板桥。石板两块,青黑色,幽光粼粼,厚约半米,宽近一米,长三米余,南北铺于溪中桥墩之上,总湿漉漉的。溪水贴近石板淌,刮擦石底,时有响声,但水不深,顶多半米。水草不高出水面,叶沿漂浮丝状苔藓,只是晃,鱼虾绕水草进出。鱼是小鱼,大瞪双眼,仿佛要找什么,不停摆尾。虾子白色,眨动髭须,弓起身子往前窜,它们也许晓得,南河不远,就在前面。

      巨石推到了山顶,西南角一条深沟,是李子红记忆的尽头,再往南便是莽莽苍苍的南山了。沟北沿,碎石堆了条几十米的堑,她站在碎石间,指给我看奶奶家的房屋,父亲家的房屋,几个麦秸垛的场院,比世界大许多的树林,比碗口小的湖,穿透四季的溪水,供她停留的石板桥……村庄的名字有座桥,她认为就是那座陪伴过她的石板桥。她沉默了。她寻寻觅觅的桥,在深沟和树木间,时隐时现,难以捕捉。

      村东北角埋着李子红父亲的遗骨,西南角埋着李子红十岁的记忆,中间隔一个崭新的村庄,庞大,有序,从这个角落望不到另一个角落。她站在供她回忆的石堑,像十岁时站在石板桥上。她也许是用站立的姿势、行走的步伐在等待,像每个人一样。每个人都在那里等,等人都忘了你。

      7

      月亮飘到树林的时候,草木间吟唱的蟋蟀止了声,巩家桥安静了。李子红做完作业,纸笔收拾进书包,躲开父母和兄弟姊妹,一个人出了三间茅草房的小院。月光几乎投不进树林,一棵棵比她粗大的树木面无表情,也似进入了梦乡。偶尔有蚊子嘶鸣着,飞过她的耳边,李子红一点都没感觉到害怕,在林下快速移动脚步,她想去石板桥看夏天的月亮。

      比平时更快到了桥北,绕过湖,听见了溪水声,桥头两棵高大的柿子树分立两侧,每一棵她都抱不过来,深秋时,柿子金黄,叶子斑斑点点的红,飘落到桥面和溪水中,既热烈又安静,是她喜欢的一景,但她不着急一下子看到,她愿意等到季节转换,从桥上仰望树梢,感受天地围绕红叶旋转,盼望有片落叶向自己飞来。她摸了一把树干,石头一样硬,却是温热的。她走到桥上,夜也许深了,石板桥一层露水。她望望天上的月亮,明亮又遥远,像只挣脱了线绳的风筝,飘飘荡荡,不肯落下来。她脱掉鞋子,坐石板桥一侧,垂下双腿,看溪水中的月亮。溪水比白天流得缓慢,像擦拭一新的镜子,但此刻从这面镜子中看不见自己,只一个月亮,睁着大而圆的眸子,凝视桥上的她,那么近,只要伸直腿,就碰到它,脚一碰,溪水和月亮就碎了,她赶紧抬腿,离开水面,不一会,月亮再次大而圆地靠近,比之前更清晰,她反复尝试,让它圆了碎,碎了圆,不过是想揽它入怀……

      偌大的南山,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却空荡荡的。月亮的清辉倾注里面,浓稠如水,但挡不住一阵阵风吹,填不平一束束阴影。

      本文标题:南山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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