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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头:村子的供养人

  • 作者: 山东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8165
  • 时培京

      短短的紫绿色秧苗,是在地瓜垄上点的一炷炷香火,给庄稼户点起一线隐隐约约的生机。

      ——(台湾)朱西甯《旱魃》

      芋头是土地根瘤状乳头下自生自灭的苦孩子,这些亿万盏地下心脏,搏动得地震和天裂,像求生的脚跺响狂躁促迫的鼓点,于飘风摇雨里被镰刀和牙齿奉为植物本性和泥土味道村子的供养人。

      这沉冤的辈辈遭遇碾压之灾的食物,阴森的锈绿、黄铜和黄皮肤的锈黄、黑漆古的黑、不劳而获的老鼠白、灰头土脸的灰、惨苦凄然的紫。在时间萎靡私密的空间,这不懂爱和欲望女子的霉烂的闺房,还是要做回食物的本分?“生下来遵循世世代代独享祭祀品的命运”,还要喂牲灵,以垃圾和粪便一样的躯体犒劳土地。舌头舔不开心脏的心室,肚子咕咕囔囔,碾坊轰轰隆隆,骨碌骨碌,闷雷钻进石槽。死亡,一口回绝众口的讨价还价。磨盘半饥半饱损害生命,终将为战胜死亡回答有力量的声响与情势。

      它是灾年的长子,榆树皮、槐树皮、槐花、“无事忙”(杨树花)、茅草根、萋萋芽、薄荷做了长女。丰年里芋头喂猪、换瓜干酒娶亲与埋葬亲人、打淀粉、打面、蒸窝窝、烙芋头煎饼、下锅烧汤、晒地瓜枣,并充分利用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尸体——烂到猪狗不闻作为下一辈重新遭罪而生长的肥料。小芋头、芋头根、胡萝卜根煳烂一锅红皮白皮,铁锅是一窝叽叽歪歪的老鼠洞穴;个大肉多者以手中的力传导至高粱梃子,抄底翻捡出来以人的肠道消化,“臭脚丫子”(发臭的)充军去安慰猪食槽。

      “析”芋头秧在菜园、东院墙根下。

      它的母体叫做“芋头母子”。娘以选择腚大腰圆能生小小子的儿媳妇的标准精选芽孢鼓鼓(像青蛙的大肚子)易发出来的(类似孵小鸡挑种蛋);倍金术的“母金”生不出一窝窝子金,一块芋头母子四五茬析出八九十棵秧苗,遍地散叶开花生纽坐实,在填饱村人的肚子来说比黄金实惠多了。芋头是实在的东西;一层蓝莹莹的塑料布是秧苗最近的天空,保持较高的温度适宜的湿度,肥力跟上。(地蛋和“析”芋头秧苗过程如出一辙,盖住地蛋的被子是村西头烧砖的细黄沙,不过是把有芽孢的地蛋块下在地里)一棵棵黑壮绿油油的秧苗拼命疯长,一边钻一边吮干血肉和汁水。“芋头母子”发糠如朽木,生来就是要做卑微母亲的伟大使命,完成使命糟朽如风雨吃透了的木桩,像粗砂大缸三年腌制了的老咸菜,植物纤维织成一团团网——洗净喂猪。

      栽种秧苗几乎与山药相反。山药扎进向下挖深一米半左右的沟;芋头秧苗埋在铁镢搂起的畦墙子——地里隆起几千几万道纵横土版城墙。城墙与城墙间墒梁沟,跑腿、挑水、撒肥、分苗、打杈。娘在城墙上凿出匀溜的坑——埯子,我点发秧苗,一埯一个;大姐挑水,我舀水,三个埯子一舀子水。栽秧,是大人的事情了,我记下栽种芋头秧。

      趁着水折耗了一半,右手抡住根部,手快速地摁入水面下的湿泥再往下二三指;左手招呼扑棱棱秧苗的腰身和稀疏如黄毛丫头的头部顺手捋直,右手挖开秧苗周圈泡过水的泥,依次培上:没有浸湿的土、细湿土、细土、细坷垃、粗坷垃。它们像可怜的孩子耷拉头,日盼夜盼一场翻身雨描眉搽胭脂,好让自己舒展了脖颈与叶子,挖空心思想着如何让铁镢头下不了手。

      拉水的铁桶由庞大的腹中空洞的汽油桶改造,村人以无穷的智慧陷它入地排车车厢,以自行车胎靠住稳固像孕妇保胎;开口朝上向天乞讨,像打麦机的铁簸箕,大坑只进不出,瘫痪老人蜷缩的营养传给下一辈。时村这口大坑,三村五乡的冯庄吴庄时店磨庄拉水抗旱补玉米苗、栽芋头秧、下地蛋种块、浇园、脱坯、起屋、饮牛、洗衣、刷桶,老天爷恩赐雨水的大地之缸——一度成为富裕流油好说媳妇的象征,我记得那时一人划成近二亩地(公粮缴的多,因为村书记因为缴公粮少了对不起集体和国家,强烈要求从南沙河公社脱离毅然来到官桥公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周围村的女孩托人往俺庄说媒,说是靠天吃饭还靠大坑保苗。后来,赶集下店做生意的多了——村上的集搬到北面的冯庄去了,优势荡然无存。

      那些说不上媳妇蹭墙跟的光棍汉,多么像“饿死事小失节是大”、谁也不肯吃上一口的烂芋头。

      地瓜不是瓜,带上瓜字是注定要被“爬”,还要焖上。

      焖芋头,是孩子们从烧砖窑“活学活用”而来。现在看来倒是一件有趣的非遗活动(与小型运动会),申请非遗刻不容缓。

      小时候爬瓜最多的是甜瓜、地瓜、西瓜。老家的芋头又叫地瓜,路过的人饿了,扯开芋头秧子捉出来不洗泥的光腚随便吃,只是不能够往家带——否则那就是偷了,不论是什么样子的偷在村子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所以有了规劝世人的俗语“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只有偷西瓜甜瓜是小孩子干的事情。村里有几千亩地,我家九口人不到二十亩地,种芋头六七亩,粮囤子、西屋二层、东院堆满瓜干。

      焖芋头是一种技术活,分工明确,确保人人出力人人有份,“偷者有其享”。偷芋头不能够糟蹋,提溜出芋头像老师提溜乱抹鼻子屁股打明铁的男学生,依样画瓢载上芋头秧子,一场透地雨后我们差不多相信它也许会重新长出来,这块田地的主人对于小神土地老爷因为供养少而摄了去的神话故事深信不疑;拾柴火的是成天跟在腚后头的女孩(长大了后就情势相反),绒草缨子引火,干树枝子熬火,往年的玉米秸、麦茬、干蒺藜棵、豆秧子凡是能够点着的都像招降纳叛收拢不拒纷纷而至;挖土窑的是说一不二的大班长,他在沟渠找到避风的地方,从斜斜的断面往里掏出一座像是翻砂模具的锅框子,有脸有口,锅灶的门梁用铲子精心修整,若是断了就用细石条替代;攥上一把土使劲往里搦,拳头向土里砸,松开即是一个个带上手掌纹的纺锤形“砖”,这样逐块地垒在锅口上,底盘大,逐渐收口,越往上越小,最后一块纺锤形和狼牙棒长得一样的“砖”压住像盖屋上梁郑重其事(要是塌了,这一年烧砖窑的不顺)。点火,烧柴,一座莲花瓣样土黄色窑十来分钟后像红艳艳的癞葡萄、奶奶烧的一堆旺盛的香火。铲子投开最后放上的“砖”,然后一圈圈地捣下去三分之一,一只只芋头愚蠢勇敢地跳下好比我们在大坑边老歪腚柳树上跳水;芋头小,熟的快,太大,恶生半生不熟,用割草铲子切开几骨碌;然后再捣下剩下的三分之二的热砖;砸倒老窑,砸实上湿土,跳上去踩实,难露热气熟得快,全靠一个焖字。

      我们在野地里的湖(比村子大的没边没沿的水塘子)洗澡、摸螃蟹,“漂老洋”,肚皮朝上,努住了劲一处使一股股水上喷泉射出来,太阳地里拍着腚帮子晾晒,甩水、挖耳朵,嘴里怕撂下话把子。

      女孩子湖边看衣服。女孩子锥上耳眼了捂上眼,不搭理人了。她们不哭,脸红过后,拾起土坷垃就砸男孩一砸就疼的窝,骂得最多的是:

      “就给你娘以前不是从小闺女过来似的。”

      男孩子像小狗咬骨头叮咬她们的脸,脸红白透出肌肤最漂亮的时候;肯定不怀好意(肯定没有现在男孩子的坏水)。那时候不懂那事,只是知道“最毒”的骂人话,男的喜欢骂,女的喜欢戳喽人骂。

      舔完最后一块芋头皮,“骂誓集体大会”开始了,一块干下的事情谁都不能说出去:

      “谁要是说了,天天跟小闺女玩长白头发。”

      “你更不能说,你给一个班的女同学买过瓜子。”

      “我长大了娶你姐当媳妇,天天当着你面骂足骂够。”

      “谁告状,谁就是‘汉奸’,还叫人理不?”

      “你喊我大,不能赖。”

      说这话的男孩觉着当谁家的大就是赚巧了,小孩子天真想法里和被挨骂的小孩他娘一起睡觉的——光顾上骂了,却踩错了辈分,按辈分他是爷爷辈。叫小孩喊外姥爷是办不到的(只有孙猴子那个自骂自的货开口就声称是人家的外姥爷),谁家闺女在潜意识的梦里和自以为是的想象中嫁给别人可不是吃了大亏,孙猴子不怕他生的闺女是一只母猴子?

      骂誓归骂誓,打架归打架,还要攻占“舆论高地”——墙报(搭配上贴纸条),放学路上在墙上用偷来的粉笔写上哪个哪个男同学和女同学一块写作业“相好”,谁顺手抹鼻涕走上脸像摸了一块木膘胶,谁摸了哪个女同学的腚帮子,谁偷吃了老师的一个馒头片,谁用梧桐花托穿起来像蛇吓了谁少了三魂五魄,谁往女厕所扔了一个没炸的火鞭……我们要传上十天半月,男同学羞愧得比考了大鸭蛋还要抬不起头来,比烧鸡头炒豆芽还要窝火带钩头。

      “老虎吃绵羊”“憋死猫”“鸡毛蒜皮”“搁六洲”、互抄作业、和泥摔宝、大坑凫水、挤蓖麻子、抽苘绳、罐头瓶子钓鱼、逮臭屁虫、打拉子、骑羊羔子、打针的管子射墨水……小孩子还没学会大人记仇,尚未长大不知道以后记不记仇。芋头记牙齿和擦盘的仇么?地蛋记切菜刀和地排车的仇么?我们像芋头实实在在,想多了累得慌,只有随意,被吃和吃是注定逃不脱的。

      芋头,热爱命运,无比热爱和崇敬。

      猪吃芋头秧子不跑肚,羊肠胃还没有进化与猪平等的位置。人介于猪羊之间,多吃了又肯蹬被子跑肚。娘摘嫩芋头叶子煳菜,碓窝砸几把豆面子就是油了,水煮不花钱,也就是饱人而已。

      芋头面掺芋头叶蒸窝窝是每一个村里女子必须学习的家务。小男孩没有时间学习,他抽来芋头秧子甩成好听的赶羊鞭,一朵朵绿色的鞭花像羊害怕打了卷。我们忙于发明的目的保护好人:头上缠住芋头秧子是潜伏草丛的伪装,我们学习过烈火中的邱少云;扎在腰上是武装带,小羊羔是卫兵,我想它之所以听话都是因为芋头秧是它的口粮。枪是解放军和警察少不了的:梧桐木的软溜好刻,或者就是一根细长的芋头长成驳壳枪的形状,野够了就窝消灭。我自封司令,有时是诸葛亮、黑丑的大将军张飞,官大管的人就多,芋头才能变上一百种花样吃。

      割草要割雪雪草、羊蹄子棵、猪耳朵棵,羊和兔子喜欢。大坑养鱼的收草、芋头秧,我们换零钱,买冰棍、瓜子、小人书,一枚铜钱换瓜子糖块买红皮筋偷偷地藏在女同学位洞子献好。女孩脸上一些白色的饭癣,身上有芋头糊涂的味道,甜津津汗津津,说实话和她一起割草高兴,那时没有那押韵的四字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这样想法的男孩,约定俗成地被叫成“上辈子和尚这辈子媳妇迷”。

      我上第二个五年级还不知道谈恋爱。女孩文雅干净,一块素花手捏子(手帕),橡皮擦得像脸,中午带茶橘子皮、金花甘草泡过的。我哄后位的女孩子,只为急慌着忙喝上几口。同位女生为我羞得脸和嘴唇一样红一样咬牙切齿。

      刨芋头了,小孩子跟着大鱼上串。

      镰刀扒去城墙上的秧子拖到沟渠上等着晒干打青贮饲料。大人抡起铁镢,一只只红身子白身子露面了。“大人干活,小孩随活”,我们挎上用芋头喂胀的篮子,倒满地排车上棒子秸编的长方形的围挡。天要是给脸的话,就是一天的活,娘走回家烧好饭带来地里。

      大和姐擦芋头,一手擦盘,一手芋头,像机枪芋头片子朝向松软的地游出一只只白色的鱼。我把压在一块的鱼分开,像分开我们班上耍流氓的男同学往女同学身上挤靠——运用到晾晒芋头干。一片片红筋,一垄垄鱼,一汪汪游动的白色,天黑了回家不放心,不是怕偷,怕老天爷不叫人吃好饭。每逢擦芋头,大和娘更像巫师轮流查看,问问奶奶老寒腿疼了么爷爷的腰直起来还是趴趴地往前弓着,看墙根水缸裙子返潮、看燕子蚂蚁底飞搬家、看月姥娘和太阳的光晕,对照着农谚自我预报天气有个八九不离十,“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起风下雨喊醒全家往外跑拾芋头干子。它在红白喜事上功劳最大,换酒。我们的胃一向销融万物,村子患肝炎脸色蜡黄,村子里的人糖尿病、脂肪肝、高血压也多了起来——那是在2010年前后开始。

      我从来吃不够芋头。村里的孩子哪个不是吃芋头长大的(也指心眼子过实)。所以有了俗语:芋头——好吃噎人。吃多泛酸水,像小媳妇“害喜病”。小孩子想知道害喜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子的病,还不赶紧去看医生,娶了一个媳妇卖了五六头猪还借钱,好像年节全家人都喜气洋洋。小媳妇见了好肯嬉闹的小叔子就红起了脸。娘不叫我问:

      “什么事都少不了你?书歌子念到哪了?耳朵又欠挨了。”

      “娘,你不说学问学问不学就问。”

      “哟,学会用大人的话噎大人了。”

      这是我的活学活用和创新意识萌发的早熟。反应慢熟的和熟过头的人让世界震颤。

      第二个俗语,这是听来的,“吃芋头坐木头墩子——底上不通气”,就是不懂人事的意思。

      这句话是大安乐村支书骂他媳妇的。媳妇是村第一夫人,是皇后,没有她打骂不了的人(村支书辈分全庄第二高)自然是村妇女界的领袖,男人见了争相打招呼;她的属相是人——宋代穆桂英,穆桂英破天门阵——阵阵到。谁家孩子娶媳妇,谁家喝红糖茶,她是不操心的红人,送五块钱喜礼,主家明眼收下天黑了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还得搭上成包成包烟酒红鸡蛋糖饼。

      她姓金,插手男人的事情。她讨来儿子喂,最后气死了他。她自带歹毒的命,村人无人敢守着她说来自“她那头”的俗语,更不敢说“三老恶”——村子里的人给她的“谥号”。

      她是地主的女儿,她有她的不幸。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不幸,这绝不是强加于人不讲究的理由。二十多岁时,她要找婆家了。不找“官媒人”。她认定了一个人,前面村子来协商两庄地边纠纷的队长。

      她是一株正要授粉的麦子,一棵翘开尾巴的高粱,一只大肆掠夺花蕊的雌蜂。

      他和一个女子进了县城,在那里这等同于订婚。他是一根电线杆子,直昂昂的,她是电线,她看他后才能够通上电,电线杆子才有站的必要。

      成分不好,她认得几个字好: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成分论,不唯成分论,我是地主的女儿,我需要改造呀,我有喜欢男子的权利呀,为国家多生孩子多领布票油票粮票,嫁给他利于随时随地改造,你反对就是反对我变好,就是反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了也不答应,绝不答应。”

      什么叫上纲上线,什么叫活学活用?地主的女儿有套路。

      他们结婚了。地主家小女子的态度不改,权是瘆人毛,她是“二号首长”,是母鸡抢窝不下蛋。

      生的不如养的亲。儿子深知其理。她疼的方式只有咒骂。恶气怨气怒气撒不干净,一开了口子就盖不上。他看了亲娘,她守着他亲娘骂他。嚼天抠地。不指桑骂槐。村书记不说不入人眼了:

      “村里事情谁让你插手了?亲儿看亲娘,正经老庄户理,你说你懂什么,坐着木墩子吃芋头——底上不通人气。”

      这歇后语极大地丰富了村史展馆。要是小孩说他“三老恶”,她堵着门骂,坐在你家骂,挨骂的还要好声好气地泡好茶叶茶趁她口干舌燥累了端上:

      “他三嫂,你一骂不是自己还生气,凭什么给他小毛孩子一般见识!”

      蔑视三老恶等于杀了她。她说过:“我就是看不起人,你说怎么着吧,我就是‘恨人穷’——我只认强硬的人。”

      恨人穷分为两种。第一种,有钱有本事,看不起穷人,“一辈子的穷命鬼”,有穷亲戚,不搭理,怕人借钱还不上,不犯这个险。在长篇世情小说《绿野仙踪》中,一位大家公子原本是花钱如流水,属于呆憨派,历经了几次被坑蒙拐骗后,像光棍鸡、铁公鸡,油盐不进,百毒不侵,被催晚熟之后,性情大变,吝啬不说,笑话没有钱势的。第二种,没钱没本事,向往富人生活,以巴结他们施舍有些好处,甚至甘愿当狗替它们咬人,为虎作伥的鬼是此类人的榜样。

      芋头啊,芋头,生长在村里的我像候鸟迁徙,还是会像烂在地里的芋头几块梧桐木棺材裹住、百十块青砖砌坟、三五块青石盖上棺材、一把黄土掩埋。

      芋头极不愿意开了暗蓝色与微红的花朵,近似于花圈上死灵死气的纸绢花,让人生气的是无法与花圈无法媲美无法为老百姓省下三块五块钱而懊恼不止。下雨天,从记忆中的泥地总是容易返回到老家。芋头是没爹没娘的苦孩子、自作自受的牺牲者。谷子、小麦、棒子、豌豆、扁豆是乡土文学里男子女子笨拙而又结实的名字。芋头面烙煎饼发甜发黑,打嗝,泛恶气酸水子,红瓤芋头一圈圈彩虹色的内瓤截然不同——太阳钻进芋头,用热光圈烤成。美在食为天面前不堪一击。

      芋头烤糖稀,乡村甘甜的秘密在芋头皮上为暗红色、瓷釉瘢痕的泪花。货郎摇鼓,甜在江米团、山楂串、牛皮糖、芝麻糕、羊角蜜。芋头不曾抗争,作为村子的主食要撑起村庄的胃与脸面,树起人的腿和腰身。它知足,身上出走的淀粉勾芡滑鱼滑肉上了乡村大席,上了纺织浆料厂,身价倍增后的钱与它们无关;拔丝山药拔丝苹果——食物中的贵族乡村士绅饮宾,谁听说过拔丝芋头?我从不会讲故事,村子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在一次次成了文字中的乡村风物。

      冬天,暮色炊烟的寒村烤芋头煮芋头暖胃,暖这空旷的胃、暖春天要发芽萌生的胃。在青木灰、泥炭火,在抱着大砂缸的老人叫卖声中,我们的贫穷地亩偏僻的乡村真正温热、清楚、红火、暄腾。元宵节,芋头终于在众人面前露足脸:

      小孩子们提溜着挖空芋头腰身掏出来的老鼠灯笼,身首异处的芋头是年画中神像外框的两只站腿、打发“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灶王老爷坐骑的马蹄子。

      芋头有过抗争翻身的念头么,谁叫它是芋头呢?被吃被作践被各种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动物植物的牙齿和胃黏膜屠戮是它的宿命和上辈子欠账失德而致:

      “它只不过证明了众所周知的从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就有的事,即土地从天上拽下食物不止呈直线、斜线,甚至还是螺旋线。”

      为神仙作垫脚石,几近于伟大与神圣了,芋头的梦想是四方形的,颇涉冥想即斩断妄想。

      本文标题:芋头:村子的供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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