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
1
“奶奶,我想吃柴豆花!”
潘咩咩裹在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与花样图案的被子里,囔囔着鼻子在撒娇。这床被子是苗家秀出嫁的时候,娘家阿爹卖掉了一只小羊羔后给她在集市上裁的洋花布。绛紫底色,开满了碗口大的玫红牡丹,花萼翠色欲滴,花丛中飞翔着吉祥的凤凰。凤凰的眼珠乌黑油亮,熠熠生辉,像黑夜里男人凝视自己的眼神。最小的儿子娶回新媳妇时,家里实在是再也没有余力给他们准备新铺新盖。苗家秀只得把这床还像样点的被子拆洗之后给了他们。儿媳妇就是在这床被子的覆盖下生出的潘咩咩,脐带剪断的那一刻,有几滴血隐没在被子的棉絮里。即便在太阳下暴晒过,被子依然残存着女人的汗味与腥气。咩咩盖别的被子睡不着。他的小手会习惯性地攥着被面上的一只凤凰翅膀,或者捂上凤凰的眼睛。每一对翅膀,每一双眼睛,苗家秀都清晰可辨。哪怕它们早已被流水漂洗,被岁月风化。咩咩有点感冒,昨天淋了雨,蹚着两脚稀泥回到家,浑身都湿透了。两个大孙子一点都不顾惜他们这个年幼的弟弟,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甚至暗中交换眼神快步走,好甩开这个小尾巴,故意让他落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苗家秀又气又急,忙给咩咩简单擦洗一下身子,换上件干爽点的衣服。天是连阴天,雨是连阴雨,天与地都氤氲在滇东北六月的潮湿里,即便是摸着干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发潮发涩。苗家秀往火塘里添一把柴,让火烧得旺旺的。一到这样的天气,苗家秀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会变得又酸又胀,提醒着她哪里长着胳膊,哪里是小腿,比单纯的疼要难受上百倍。她拿起比往日沉重的菜刀,拍一片大姜丢进黑黢黢的烧水壶,不大会儿,水花翻滚,姜味弥散开来。苗家秀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碗,家里的碗没有一个是囫囵的。她倒出来半碗姜水,吹了吹,自己先尝了一小口,有点辣嘴,轻微的。火塘边上,空心砖垒成的简易台子上搭了一块木板,苞谷、洋芋、青菜、油渍麻花的塑料盆杂乱无章地堆在上面。苗家秀翻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积灰蒙尘,解开袋子,里面是一袋红糖。虽然隔着包装袋与塑料袋,红糖依然吸足了潮气,板结成了硬邦邦的一坨。她伸手去捏,捏不碎,手上又加了一点力道,还是不行。苗家秀回身在地上捡起一块木柴,隔着塑料袋敲打了几下,红糖硬坨边缘的琐屑脱落了一些。糖沫子倒进姜水碗里,顺时针慢慢搅化。她又尝了一小口,比刚才顺口多了。
“幺儿,过来喝碗姜糖水!”苗家秀招呼着小孙子,全然不顾另外两只小兽期待的小眼神。
潘咩咩从小就听话,一双骨碌碌的大眼,澄明清澈,五官酷似他的妈妈。就是有点太听话了,奶奶的话、大伯的话、二伯的话、爸爸的话、哥哥们的话,他都听。听话的潘咩咩希望所有人都喜欢他,事实也是如此,只除了他的两个哥哥。
那两只小兽偷着咽口水可怜巴巴的样子,作为奶奶的苗家秀岂能看不见。谁不想喝碗红糖水啊!她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喝红糖水是什么时候了。是生完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咩咩他爹的时候吗?坐月子,在红糖水里卧一个囫囵鸡蛋,再滴上几滴菜籽熟油。她也想给那俩大孙子一人冲一碗糖水,可红糖不多了,得省着喝。家里没钱买药,一碗驱寒的姜糖水就是孩子们的药。那两个大的有事没事就兴风作浪,前几年被他们的父母带着山南海北地跑,心野得很,不听她这个当奶奶的话且不说,还经常贼头贼脑拿腔拿调地说悄悄话,嫌山上不好,嫌家里穷。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跟着父母出门后,居然学着离家出走,走了没多远就被森林公安给送了回来。警察发现他们的时候,一个跌进了河沟,成了一只浑身上下湿哒哒的泥猴;一个被荆棘在脸上、胳膊上、腿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原本一件好好的衣服成了破衣烂衫。两个孩子在屋门口扭捏着,表情沮丧,眼神绝望。苗家秀又生气又心疼。狗还不嫌家贫呢,这两个小没良心的连只狗崽子都不如。家里穷倒是真的,苗家秀也不是不嫌,可嫌有什么用?自从嫁进这个家,就没过过哪怕是一天手头宽裕的舒心日子。天天苞谷饭,顿顿是不带一点油星的红豆酸菜汤,把人吃的从里到外都馊馊的,下地干活,毛孔里沁出的汗珠子也带着一股酸馊味儿。即便是这样的饭菜,有时也吃了上顿没下顿。苗家秀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羊儿满山走,嫁条扁担抱着走。她就像自家羊圈里那只好生养的母羊,接二连三生了四个儿子。家里多了四张吃饭的嘴,就是多了四只怎么也填不满的胃口袋,日子变得更加困顿不堪。苗家秀没上过一天学,洋芋大的字不识一背篓。没结婚前,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离家几里地的集市,再远就嫁到了炎山镇小寨村。小寨村就是她命中注定的远方。日子再苦再难,苗家秀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是真认命的那种女人。村里不认命的大有人在。不认命的男人就逃离土地,去外面流浪,打工,春去冬归,犹如候鸟一般。不认命的女人也会逃离家园,抛夫弃子,绝情、绝义,决绝而去,一去不复返。
潘咩咩三个月的时候,他的妈妈,儿子的老婆,自己的儿媳妇,趁着去赶街的空当,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大活人就那样凭空消失了。儿子连夜跑去她娘家找人,娘家人说她压根就没回去过。后来陆续有各路消息传来,有人说在镇雄见过她,在一个饭店里端盘子;有人说在昆明的发廊里见过她,还有人说在浙江的洗脚城见过她。消息孰真孰假都已经不重要了,事实清晰而明朗,儿媳妇不像她的婆婆一样认命,那是个不认命的女人,她不愿意一辈子滞留在大山深处,不愿意一睁眼就是山峦叠着山峦,迷雾绕着旗云,明明一眼能望得到的集市却要走上大半天,她觉得自己不该一辈子受穷,她要搏一搏,她命由她不由天。那个女人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连件换洗的内衣裤也没带走,她彻底割裂了与小寨村的联系,她的未来里没有小寨村的丝毫痕迹。
三个月大的娃娃饿得“哇哇”大哭,苗家秀解开自己的衣衫,让孙儿吮吸自己的乳头。她干瘪的乳房下垂到腰间,像只空空的棉布口袋。曾经的乳汁被四个儿子接续着吸食殆尽,再也没有一滴可以提供给自己的孙子。空城计奏效甚微,饥饿让孩子的哭声更加撕心裂肺,作为奶奶的苗家秀也哭得歇斯底里。她要哭,为苦命的小孙孙,为苦命的憨儿子,也为苦命的自己。她要哭,她已经压抑了许多年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心里的积怨与愤懑发泄一番。两个被他们的哭声吓傻了的大一点的孙子,一脸惊惧,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这两颗小脑袋一时难以接受,只能紧紧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小不点哭累了,嘬着自己的手指头睡着了。苗家秀也哭够了,她也很累,刚才的哭泣消耗了太多的气力,她也想睡一觉,等睡醒之后再着手打算下一步该怎么办,但不能睡啊,床上躺着的那个没娘的孩子,以后就是她的孩子了。她要像多年前养育儿子一样来再来哺育这个孙儿。没奶吃的孩子,半夜一定会醒,到那时可要怎么办呢?这黑灯瞎火的也没有地方去买奶粉,也没听说村里哪家的媳妇刚生了孩子,要是有就抱着孩子去借口奶吃。苗家秀在屋里着急上火,急得团团转。
2
搬家整整一年了,潘天物只回过两次小寨村,一次是老家有个亲戚去世,他陪母亲回去帮忙;一次是清明节,他回去给父亲上坟。父亲走的时候,潘天物九岁。
那天午后,老潘像往常一样赶着羊群去放羊。出门前,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潘天物突兀地对着父亲挥了挥手。那是潘天物一生中唯一一次在父亲出门时向他挥手致意。老潘愣了一愣,转身跟在羊群后面出门去了,走的还是往常那条路,去的还是往常的那片山坡。羊群里有只刚生过崽的母羊,乳房涨得硕大无朋,青筋毕现。小羊羔紧紧跟在羊妈妈一侧,只有在羊妈妈一声又一声的“咩咩咩”中,小羊羔才觉得安全、踏实。此刻,母羊吃饱了,小羊跪在妈妈身边,吸食着香甜的乳汁。母羊迎风而立,面容平和,不时低头舔一下埋头吃奶的孩子。看着健康、结实的小羊,老潘忽然想到了刚才出门时跟自己挥手的小儿子。他的头有点疼,远处的山峦开始旋转,飘忽不定,脚下的青草变得异常湿滑,他站立不住,仰面朝天摔倒在了地上。意识消失的刹那,老潘与吃奶的小羊对视了一眼,那不知世事艰难的无辜眼神,竟然与儿子刚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辙。老潘心一紧,彻底晕了过去。
老潘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家里了。苗家秀看到丈夫醒来,脸上才有了点血色。
“我怎么回来的?”
“有人看见你昏倒,喊了人把你抬回来的。”苗家秀一边说话一边用围裙擦眼泪,“喝口水吧!”
“不喝!”老潘想坐起来,挣扎着要起身时才意识到自己的下半身毫无知觉。他懊丧不已,放弃了最后的努力,重重地躺了下去。“我不行喽!死定了。”这是老潘留给世界、留给家人的最后一句话。很快,在亲人的注视下,他停止了呼吸。
对于父亲,除了家里的一张相片,潘天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老潘被定格在一张黑白相片里,那是一张永远也不会衰老的年轻脸庞。长大之后,潘天物很好奇,父亲怎么会留下来一张照片呢?家里那么穷,小寨村又是那么遥远、偏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能让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要知道,村子里父亲的同龄人,没有一个人照过相。就是比父亲年轻几岁的,曾经外出闯荡过的人也没有几个照过相的。父亲死了,带走了他的奇遇与秘密。潘天物曾经问过母亲,母亲也说不出个一二三。父亲离世之前的记忆,潘天物所剩无几,很多人从三岁就开始记事,而潘天物的人生记忆似乎是从父亲去世之后才开始的。每次看父亲的相片,潘天物都会有照镜子的错觉。跟三个哥哥相比,兄弟四个当中,的确就数潘天物长得最像父亲一些。三哥其实长得也很像父亲,可惜也早早地没了,没成年、没成家、没有子嗣,连张照片也没留下,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每次去小寨村,潘天物都不会留在村里过夜,无论早晚,他都尽量赶回昭阳。家里还有孩子需要他照顾,再说二哥也跟他一起住,也是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家伙。那个懒鬼,是绝不会帮自己看顾孩子的,他宁可喝凉水,也不会自己动手煮饭。二哥家的楼离潘天物家的楼只隔百米之遥,但是二哥二嫂一见面就吵,吵着吵着就动手,每次都是两败俱伤,不是我把你的脸抓花,就是你撕烂了我的衣裳。无奈之下只能分居,二嫂带着孩子住在自己家里,二哥卷着铺盖投奔潘天物。母亲跟着潘天物生活,加上潘天物的三个孩子,五口人,一百二十多平方、四居室的房子。母亲跟小咩咩一间,潘天物自己一间,老大老二住一间。本来潘天物想让三个儿子一起住,但两个大的经常合起伙来排挤小的,让苗家秀放心不下。二哥堵在潘天物家门口,不收留都不行。暂时多出来的那一间卧室,刚好能容留二哥。二哥从小体弱,细胳膊细腿的,每次跟二嫂近身肉搏,他总是受伤更重的那个。“你看看,死婆娘骑在我身上打我呀,还嫌我不行!”说这句话的时候,二哥脸上的表情猥琐得让潘天物恶心。二哥因为有病,干不了重体力活。潘天物觉得二哥除了在二嫂肚子里下种时用了点力气之外,就再也没为他们那个家出过一分力。二嫂倒是把干活的好手,就是脾气臭点,干活累了难免发发牢骚骂上两句。二哥本事不大,脾气却大得很,两个人的矛盾就从针尖大小,日积月累滚成了大雪球。从昭阳区炎山镇小寨村搬到昭阳城区的红路馨居,二哥依旧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干,他仗着自己有点低保,每个月领了钱就在外面的小摊上吃饭,吃完饭就到处闲逛、溜达,等低保钱花完了就踩准饭点到潘天物家里来蹭饭。苗家秀心疼儿子,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潘天物有时忍不住就说上两句,二哥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依然我行我素。
大哥选择留在小寨村。易地扶贫搬迁首要原则是自愿,大哥不愿意离开大山,不愿意下山过没有火塘的日子。镇上的书记去过他家三趟,一遍遍地劝他,他就是不松口。大哥这辈子的愿望就是死了之后埋在山上。据说当初给父亲选坟地的时候,村里的毕摩说那是块宝地,死了埋在那里能福泽后人。大哥虽然执拗着要留在山上,却不拦着自己的孩子和兄弟搬下山。想来,大哥也知道山下的日子比山上好过些,他只是对毕摩的话深信不疑,他老了,已经跟自己的父亲一样老了,他只想埋在父亲身边,换一种方式守护他自己的孩子,就像深埋地下的父亲守护他们一样。潘天物陪母亲每次回去都是在大哥家落脚。潘天物在小寨的房子,前脚他们搬家,后脚就毫无预警地坍塌了,随后被复垦成了林地,种上了筇竹和方竹。柏油路村村通,却也只能修到半山腰的中寨村,往小寨村只修了条一米宽的水泥路,四个轮子的汽车开不上去,只能让两轮的摩托车跑得飞快。苗家秀寻思着自己一把老骨头颠簸一趟不容易,一般都会在小寨多住几天,等住够了,大儿子再把她送回城里。
这两次回家,亲戚和邻居跟苗家秀、潘天物母子打听最多的就是搬进城之后好不好。苗家秀说,也好也不好。路好走,平坦坦的,晚上路灯明晃晃的,晃得天上的星星都不亮了。不好就是什么都要买,米要买、菜要买、肉要买,连棵葱都要买。苗家秀嘴上说着不好,却极为盛情地邀请亲戚朋友去城区的新家玩耍。“我们家住在山羊楼的红豆层!”苗家秀说这句话的时候没照镜子。如果她面前有一面镜子,她就能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时眼神是多么地得意。
潘天物总要耐着性子跟一脸错愕的邻居解释一番。刚开始他们小区里的楼都是写着字、标着号的,但搬来的人当中不认字的人太多,后来社区就在每栋楼的外墙上画了各种花草与动物的图案,楼道里各个楼层也标注了图案,就连电梯的按钮上也被贴上了鸡狗鹅鸭、萝卜白菜。不认字没关系,只要会看图,能记住图案,就不愁找不到自己家。反正自从苗家秀记住自己家住“山羊楼的红豆层”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小区里迷过路,顶多就是多转悠上两圈找那只眼神迷离的小山羊。
无论谁问,潘天物总是一个说辞:新家好。以前在外面打工,每晚看着高楼大厦里的万家灯火,潘天物做梦都想能在绿树红花、干净整洁的小区里有一道门、一扇窗、一盏灯是属于他的。原本以为那只是自己这辈子的一个梦,痴心妄想的白日梦,却猝不及防地梦想成真,没花一分钱,就在城里拥有了一套房。房,就是家,潘天物居然在城里安了家!也许是毕摩当真给父亲选了一块福地。才让他的儿子们福从天降。潘天物三兄弟都是小寨村的建档立卡户,都符合易地扶贫搬迁政策条件。大哥决意不搬,二哥二嫂犹犹豫豫想搬,潘天物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我要搬!”家里那间茅草顶的土房子,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她就不留恋,一走了之,不留恋这个家,不留恋自己一次次怀胎生养下的三个儿子,不留恋自己的男人。潘天物也不想继续待在小寨,这里有伤心、有耻辱、有悲愤,就是没有希望,没有明天。潘天物一点也不留恋。
3
潘咩咩是吃羊奶长大的,所以苗家秀给她最小的孙子取名“咩咩”。当时家里刚好有只初次产仔的母羊,小羊吃得不多,羊妈妈奶水丰沛,硕大的乳房鼓胀鼓胀的,像随时都能爆炸、胀破的一样,不被吸吮,得不到排解,母羊憋得“咩咩”惨叫。苗家秀本来打算给孙儿挤一碗羊奶喝,但母羊的乳房实在是太胀了,即便温驯如羊,也受不了苗家秀笨手笨脚的按压。愤怒的母羊血红了双眼,眼神幽怨地盯着苗家秀。决一死战的劲头让苗家秀心里发毛,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只能死拖硬拽把羊牵进屋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直接让襁褓中的孙儿裹住了母羊的奶头。婴儿的吮吸抚慰了母羊的伤痛,让这位母亲的眼神再度变得和顺可欺,发出了阵阵释放后愉悦的“咩咩”声。
一开始,苗家秀还担心像小猫一样怯弱的孙儿吃羊奶会不适应,万一拉稀或者是吐奶可怎么办才好。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小孙子吃着母羊的乳汁,一天天长长了,变胖了。他喜欢跟他同岁的小羊玩耍,他们是吃着一个母亲的奶水长大的。他也喜欢母羊,在别人闻起来腥臊刺鼻的羊膻气,对他来说就是妈妈的味道。他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咩咩。”他一身的羊膻味让他的两个哥哥极度不喜,他们背地里给他叫“羊崽子”。苗家秀知道后用小竹竿结结实实抽打了他们一顿,把他们打得吱哇乱叫。
易地扶贫搬迁政策落地的时候,潘咩咩五岁半。搬还是不搬?苗家秀做不了大儿子家的主,那个酱货打死不搬。村里在大喇叭里吆喝了一遍又一遍,建档立卡户必须要搬。镇里、县上的工作队来了一趟又一趟,好话歹话都说尽了,老大就是一条道走到黑,拿着家里的柴刀,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说谁要是再逼他,他就从老鹰岩上跳下去。老二家两口子这回难得的一条心,两个人都同意搬。苗家秀怕潘天物犯傻,她担心自己这个憨包儿子会执意留在小寨,等他那个该死的婆娘回来找他。她旁敲侧击地说了好几次,潘咩咩明年就要上学,进了城,孙子们就都能上好学校,没准将来还能上大学,就不用再像他爷爷、他爸爸一头汗两腿泥,说不定能换个活法。
苗家秀很想搬家。房子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修修补补也无济于事,坏了修,修了还坏。下小雨渗水,下大雨直接漏水。买不起玻璃,木窗棂上只能糊一层纸,有时挡一块纸壳,冬天就封一层化肥袋子里的塑料膜。塑料不透气,勉强能抵御些许风雪之寒。潘咩咩懂事归懂事,但毕竟孩子心性,手贱得很,发淘气的时候调皮捣蛋,把窗户上的塑料纸捅一个窟窿眼儿。风吹加人为,窟窿眼儿越来越大。他却嬉皮笑脸地对苗家秀说:“奶奶,你看窗户上的洞,像不像一个爱心?”
“你知道啥叫爱心?”
潘咩咩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说:“就是这个呀!”那是一张登门宣讲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的工作人员留下来的宣传单,上面印着红色的心形图案。
“幺儿,我们要搬家喽!我们要进城去住喽!我们要去住楼房去喽!”
“奶奶,那里比小寨好吗?”
“好!我的幺儿要去城里读书,将来考大学!”
“奶奶说好咱们就去。奶奶,我想吃你做的柴豆花!”
苗家秀做的一手好柴豆花,滋鲜味美。泡好的黄豆吸足了水分,明晃晃,金灿灿,饱满的能掐出水来。黄豆要用石磨反复研磨,豆浆才会细腻。火塘里添足柴,三脚架上放稳铁锅,乳白的浆水倒进锅里,火苗舔舐着黝黑的锅底,像不嫌弃丑儿的老母亲。木柴在“噼噼啪啪”中完成着树生的绝唱,锅里盛开出一朵朵白色的浆花。豆浆煮不熟吃了会中毒,毒性虽不大,却足以让人上吐下泻。家里又不缺柴,那就多煮一会吧,让热闹的浆花多翻滚几个跟头。苗家秀点豆花用胆水,墨玉色浓稠的胆水加清水稀释成嫩绿。倘若胆水放多了,豆花会变老,豆花水又苦又涩;胆水要是放少了,豆花则太嫩,豆花水就成了一锅浑水。柴豆花做得好不好,功夫全在苗家秀的一双手上。白白的柴豆花,不老也不嫩,豆花水微微泛黄,透明,喝在嘴里有浓浓的豆香。做好柴豆花,还得打蘸水,红油、青椒末、蒜泥、姜汁、折耳根,一样都不能少。苗家秀调好蘸水,给三个孙儿各盛一碗,唯独小孙子的碗里只加了一点点蘸水。潘咩咩感冒了,苗家秀不敢给他吃太辣,但不辣,柴豆花的滋味就不足。果不其然,潘咩咩吃着不过瘾,举着碗撒娇,“奶奶,再给我加一点蘸水吧!”
临搬家前,苗家秀处理掉了家里所有的畜禽,宰杀的宰杀,送人的送人,猪圈里的猪被做成串串腊肉,羊圈里的羊则被牵到集市上卖掉。与潘咩咩同龄的羊兄弟也在被发卖的序列里。母羊被苗家秀留了下来,另作他用。母羊被好草好料供养着,变得膘肥体壮、皮光水滑。易地扶贫搬迁不允许家禽家畜进城入镇,所有的家禽、家畜一概不能。马和牛是大牲口,不让就不让吧,鸡鸭鹅猪养起来又脏又臭,也可以不带走,那带条狗进城总可以吧?城里不也有很多人养着宠物狗嘛,还穿着衣服,人模狗样儿的,为什么山里人家养的土狗就不能带进城,不都是狗吗?工作人员的答复是:城里的狗都打过疫苗,有登记在册的狗证,搬迁户的土狗未经防疫不可以进城。
母羊是毕摩为潘家搬家选定的领生祭。千百年来,依山而居的彝人在与自然的博弈中积累而成独特的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无论婚丧嫁娶还是乔迁新居。彝人入住新居之前,主人一定要领着一只活畜或活禽在屋里走上一遭,家猪、鸡、羊均可,由确定搬家吉日的毕摩来指定,而后宰杀分而食之。
潘咩咩抱着他的羊妈妈再次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口水像滚滚向前的小江水,那副样子让苗家秀想起了他三个月大的时候。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孙儿,她不打算劝,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吧,哭完也就没事了。快六年了,那个女人音信皆无,仿佛消失了一样。最初那几年,潘天物还心存幻想,盼望着她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会回心转意,再回到小寨村,回到他身边。结婚的时候,因为不到法定年龄,他们并没有登记,所以那个女人跑了之后连离婚都不用。潘天物一直没再讨老婆,哪个女人会脑子进水嫁给他,家里穷不说,还带着一窝孩子。他自己也怕,万一找一个再跑了,还不如不找,干脆就挨着吧。家里也没有那个女人的照片,几年下来,苗家秀甚至不记得曾经的儿媳妇的名字了。有一次她问儿子,换来潘天物一句“不记得,忘了”。
三岁之前,潘咩咩经常会问苗家秀关于他妈妈的事情,苗家秀总是没一句好气,她也懒得编瞎话哄他,直接恶言恶语告诉他实话。等潘咩咩接受了妈妈在他三个月的时候就离开的事实后,他就变得异常懂事,很少再提及他的妈妈。偶尔不小心说漏了嘴,也会迅速观察一下奶奶的表情。
两个大孙子已经迫不及待,他们对拖后腿的小弟弟深恶痛绝。他们板着脸催促奶奶赶紧去劝劝她最疼爱的孙子。苗家秀发现潘咩咩这一次的哭泣,似乎与小时候有所不同,他嚎啕大哭一会儿,再静默一会儿。静默的时候,他紧紧抱着母羊,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苗家秀鼻子发酸,眼泪流了下来,他那懂事的孙儿是在用鼻子去记住母羊的味道。那是他心中最接近妈妈的味道。
母羊在“咩咩”的叫声中走到了羊生的终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的眼中没有怨恨,只有平和与宁静,既然除了赴死别无选择,何不保全一只羊最后的优雅,这是它作为祭祀牲灵的自觉。一锅热气腾腾的全羊汤是他们入住新家的第一餐,潘咩咩倔强地拒绝进食,两个哥哥故意喝得“吸溜吸溜”作响,使劲吧嗒着嘴巴,开合之间露出来狼牙般锐利的牙齿。汤里的油脂加深了他们的唇色,肉粉变成了嫣红。苗家秀用清水将羊头清洗干净,烹煮前外表的皮毛已经被剥光,煮熟之后,所有附着的肌肉也已被利齿们一一剔除。肥美的吉羊在新家完成了庄严的使命。它的头颅被静静地悬挂在客厅的高处,日夜俯瞰室内的一切。不再有灵动的眼神,而是虚空的眼洞。眼洞深邃,里面什么也没有,却又似乎包藏着一切。它双颌紧闭,牙齿依然齐整,将永远保持着静物的仪态。生命终结之际,不朽才刚刚开始。
4
搬家的日子是母亲请毕摩算的,潘天物没出面。那个曾为父亲勘定墓穴的毕摩如今也老了。听母亲说,毕摩早就给自己选好了坟茔,他不能走,离开大山的毕摩将会灵力尽失。那是任何一个毕摩都无法接受的结局。
潘天物已经不记得搬家的日子具体是哪一天了,反正就是一年前的某一天。倒是有一个日子,就像是用刀子刻在心上,用烙铁印在脑子里一样,洗不掉,也刮不去。2016年7月6日。那一天是炎山镇赶街的日子。前一天的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跟自己说想去赶街,让自己第二天一早去送她。那时候,小儿子才三个月,老大老二黏着她“妈妈长妈妈短”地要这要那,她都笑眯眯地答应下来。一切都是平常的,正常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常。后来想想也不是一点反常也没有,但在那个时候,谁会认为那是反常呢?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熟了,是她,用嘴一点点把他唤醒了,第一次那么主动、那么热情、那么激烈配合他、迎合他。后来他就自顾睡去,也许她一夜没睡,谁知道呢,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那天晚上,心满意足的潘天物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挥动翅膀,将两条腿并拢,沿着“之”字形的路线盘旋飞行,气流在身下涌动,将他缓慢地抬升。抬头仰望,老鹰岩头依旧远在天际云端,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挥动翅膀,一下,又一下,他知道自己此刻悬浮在小江之上、老鹰岩之下。身下是滔滔小江,浪花翻滚,偶尔会有一个大浪击打岩壁,飞溅四射的水花会直逼他的脸颊。潘天物知道自己在飞翔,也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就是目力所及的老鹰岩头的那道山梁,那里是他的家。突然,潘天物的鲲鹏大翅一点点萎缩,是那种肉眼可见的萎缩,是伴着切肤之痛的萎缩。慢慢地,原本铺展开来能把自己全部包裹其中的翅膀居然变成了透明的红蜻蜓的翅膀,吹弹可破,柔软无骨,这样一副翅膀不再有力,不再能够承载潘天物身体的重量。潘天物开始下坠,刚才他向上飞了多少米,此刻他就要向下坠落多少米,而且坠落的速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不!老鹰岩底是日夜咆哮的小江,江里有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有一年,潘天物叔叔家的婶婶,两口子吵架,婶婶一怒之下从老鹰岩纵身一跃,尸骨无存。这些年,从岩上滚落到小江里的猪崽、牛犊、羊羔,都被怪兽吃了,哪见过有一只生还?潘天物不想死,不能死。他要是掉进江里,她怎么办?他们的三个儿子怎么办?快来人啊,快来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潘天物从噩梦中醒来时,天还没亮,母亲和孩子们还在深睡。她已经醒了,眼睛发着光,耀的他身体再次觉醒。她已经收拾好了背篓,空空的一只,上面还残存着滇东北的晨露。在她的轻声催促中,他穿好衣服送她下山。六年前不像现在,光滑的水泥路通到小寨村头。那时候要去镇上赶街,要先沿着羊肠小路步行一个小时,下到半山腰的中寨,再走一个小时,下到山脚下的大寨,在地势平缓的大寨村头再搭乘摩托车去镇上。她每次去赶街,他都会送她去大寨村头坐车,然后在日落之前,再赶到她上车的地方等她,帮她把在集市上填得满满的背篓背回家。
他们到等车点的时候,载客的摩托车还只有几辆。潘天物打了一个哈欠,昨天晚上累着了,有点乏,“随便坐一辆走吧!”她却低着头,回避着他的眼神,“再等等吧,一会车子多了好讲价钱。”最终,她上了一辆车,转头对他说:“你回去吧!
这就是2016年7月6日那天的开始。下午,潘天物在原地没有等到她。山巅的云霞红得发紫,心焦烤红了潘天物的脸。小寨村去赶街的人陆续回来了,潘天物见人就问,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她。不对呀!一条窄窄的集市,总能碰到的,以前有人看到潘天物在路边等老婆,都会停下来打趣他一番,告诉他看见他老婆在集市上买了什么东西。一般不等到接上她,潘天物差不多就已经知道她在街上采买了些什么。今天村里人看他在这里等着接人,眼神里似乎有几分奇怪。没有人在集市上见过潘天物的老婆,换句话说,潘天物的老婆压根就没有去赶街。天一下子黑了下来,全黑了,不留一点光亮。
潘天物跟老婆是自由恋爱。那时他在玉溪的一家钢铁厂上班,离厂区不远有个昭通人开的饭馆,饭菜做得很地道,碰上老板娘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客人洗一盘看上去苦大仇恨的昭通丑苹果,皮相不好看,胜在口感好。潘天物常去那里跟工友小聚,他们轮流做东打牙祭,喝杯酒,吃点家乡菜。轮到潘天物做东那天,他们三个人点了两菜一汤,炸洋芋、昭通老腊肉和红豆酸菜汤,外加半斤苞谷酒。上菜的服务员是新来的,面孔虽然生,口音却是熟悉的昭通腔调。生面孔身形娇小,一双大眼睛里透着初来乍到的拘谨与羞怯。两个工友也都是昭通人,其中一个已经结婚了,喝了点酒就“幺妹,幺妹”地叫个不停,一会让小姑娘打酒,一会要餐巾纸,过一会儿又喊她来送打火机。潘天物觉得有点过分了,出言制止了几句,换来的是姑娘眼神里的感激。从那天起,那双眼睛就时不时地闪现在潘天物的面前,有时甚至会钻进他梦里,让他半夜打着激灵浑身震颤着醒来。潘天物去小饭馆的次数开始多起来,钱不多,就只点一菜一饭,一粒米一粒米地细嚼慢咽,尽可能多在小饭馆里耗一会儿。他的眼神始终追着姑娘跑,偶有对视,潘天物就赶紧低下头继续吃饭。眼神最骗不了人,尤其是燃烧着爱欲之火的眼睛。很快,饭馆里的人就都洞悉了潘天物的目的。每次他一出现,老板娘就会挤眉弄眼,大声地招呼鱼龙妹给他倒茶。是呢,她的名字叫鱼龙妹!多好听的名字!有一次母亲突然问潘天物还记得她的名字吗?他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不记得,忘了。”怎么可能忘呢,他能忘得了吗?
那一年,潘天物二十出头,鱼龙妹比他小两岁。她从昭通镇雄林口乡的画眉沟来,跟着村里人来玉溪打工。潘天物问鱼龙妹,画眉沟里有画眉吗?鱼龙妹说没有。那为什么会叫画眉沟?鱼龙妹说她不知道。在远离父母管束的玉溪,在周围人一半起哄一半祝福的怂恿中,他们住在了一起。潘天物租了一间房子,把自己钢铁厂宿舍里的东西全部搬过去,又在一家两元商店里采买了一堆廉价实惠的塑料制品,在夜色中把下了班的鱼龙妹接了过去。两个人笨拙地合作着完成了各自的人生初体验。第一次的感觉说实话并不好,鱼龙妹抽抽搭搭哭到后半夜,哭得潘天物有点烦,又不好说什么。钢铁厂上班是三班倒。第二天潘天物上中班,下午三点半才上班。鱼龙妹上班的饭馆上午九点才开门。两个人在早晨又试着弄了一回,就像隔夜菜格外入味一样,两个人细细咂摸,品出了好滋味。同居之后,潘天物就很少再去饭馆吃饭了,跟老乡聚餐也少了,但只要倒班时间允许,他都会去接鱼龙妹下班。他们很少出去玩,到处都是人不说,主要还是因为出去玩就要花钱。潘天物以前挣一分花一分,现在他把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鱼龙妹。她手紧,能存住钱。潘天物本想等到过春节再把鱼龙妹领回家,但年轻的子宫犹如一块肥沃的土地,种子一旦落地就生根发芽。鱼龙妹怀孕了,娇小的身形藏匿不住秘密。潘天物决定带她回小寨。
他们从玉溪坐长途车回昭通,中途倒了几次车,孕吐把鱼龙妹折磨得脸色蜡黄,即便她一路上没吃任何东西,仍然止不住地干呕。长途车只能把他们送到炎山镇,他们还要再坐一段摩托车,鱼龙妹对汽油味儿敏感,甚至对“车”这个字眼也敏感,闻一闻、听一听都会吐。剩下的路,两个人只能步行。一路上,潘天物细心照顾着已经微微显怀的鱼龙妹,“老婆长、老婆短”地安抚她,小心捕捉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现一点不耐烦,也没有看出有一丝嫌弃,只有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与圣洁。他觉得很感动,也很知足。他提出来背她走,她哭了。她伏在他并不宽阔的背上,流着泪,泪水打湿了他的后背。他觉得她的泪水加重了她的重量。第一个儿子出生后,鱼龙妹留在小寨村跟婆婆苗家秀短暂生活了一段时间,潘天物独自去玉溪工作。小小的出租屋变得空旷无边,潘天物一点也不适应,熬了大半年,请了假回昭通,把鱼龙妹和儿子接到了玉溪。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在河南出生。那时候他在河南的一家砖厂干活。自从生了第一个孩子之后,鱼龙妹就再没出去工作。她脾气好,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不高兴的时候顶多跟潘天物赌气不说话,他们从未大吵大嚷。每次潘天物跟鱼龙妹说他二哥二嫂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时,鱼龙妹就笑,然后抿着嘴说:“咱们不吵。”他们去过很多地方,玉溪、昆明、河南、湖南,还有浙江,只有春节才回昭通,歇够了就再拖家带口离开。鱼龙妹也好生养,年轻的身体生育完恢复得也快,一转眼就生了三胎。他们一直没领结婚证,就跟小寨村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人看重那张盖着红戳的法定婚书。
鱼龙妹不辞而别之后,潘天物连夜去了岳父岳母家,得到的答复是她没有回娘家,也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不过,潘天物从岳母躲闪的眼神与闪烁其词的话语里猜出了几分,他们一定知道鱼龙妹的消息,只不过就是不想告诉他而已。从岳母家回来,潘天物没回家,他直接上了老鹰岩。虽然是百丈高的悬崖绝壁,但崖底小江的水声依然能自下而上,激荡着潘天物的耳膜。他想起了鱼龙妹出走那天早上他做的那个关于飞翔的梦。远走高飞的是鱼龙妹,她飞走了,像只画眉鸟一样。
从老鹰岩头跳下去,会怎么样呢?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吧,那母亲怎么办?还有三个儿子呢,他们怎么办?潘天物忽然想起来,父亲死的时候,母亲苗家秀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对着山梁亮开嗓子唱了一夜的山歌,愤懑、抱怨、苦闷随着歌声在风中飘荡,化为山顶的迷蒙云雾,化为山间的蒙蒙细雨,化为雨后横亘天际的一道彩虹。当时潘天物以为苗家秀疯了,小寨村里有这样想法的不止潘天物,很多人都以为她疯了。没有父亲,母亲也养大了儿子们。没有了鱼龙妹,他潘天物就养不活自己的孩子吗?母亲当年能做到的事情,换成他,难道就不行了?从老鹰岩下来时,潘天物的腿有点抖。上去时不怕,那是奔着死去的,下来的时候怕了,怕一个不留神滚下悬崖,可就真死翘翘了。想活下去的人总是怕死的。回到小寨的家里,儿子已经吃饱了羊奶,嘴角带笑睡得香甜。母羊盘卧在火塘边,刚多了一个孩子的它,眼神里盛满了幸福与满足。它看着潘天物,像等待游子归家的母亲,也像翘首以盼情郎把家还的佳人。潘天物跪在母羊身边放声大哭,一副委屈的模样。
5
在昭阳区红路馨居安顿下来之后,社区给潘天物安排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划分了清扫的区域。早上七点打扫一遍自己的卫生区,晚上七点再打扫一遍,中间潘天物有整整十二个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他在附近的工地又找了一份零工,一天也有一百多块钱的收入。低保加上清洁工的工资,再加上打零工的收入,进城之后的日子没有像搬家前那些压根不想搬家的人预估的那样艰难。有人问他搬家之后的感觉,他总是说,挺好的。
潘天物一直没有手机。社区统计居民资料时,问他为什么不买个手机,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工地上的工头直接呵斥他,“没有手机,我怎么联系你!”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三个孩子的班主任们。三个班主任统一好口径似的,众口一词:“没有手机,你不进班级的微信群,怎么接收通知?怎么知道自己孩子在学校里的表现?”既然是为了孩子,那,那就买一个吧。
潘天物讨厌手机,说讨厌还不够,是恨。
没有鱼龙妹的日子也是一天又一天地过,太阳东升西落,一日三餐,昭通苹果照样又丑又甜。她离家出走之后,他没再外出打工,浙江温州的那间出租屋早就到期了,他陪鱼龙妹回家生孩子的时候,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剩下的那些杂七杂八估计早就被房东扔了吧。滇东北的冬天依旧冷得让人胆战心寒,雪却少了许多。被画眉鸟带走了。潘天物慢慢接受了现实,就是不接受他又能如何呢?两个大点的儿子突然结束了漂泊的日子,停泊在小寨村,一时之间不能适应。吵闹过几次,挨了几顿打之后才渐渐消停下来。他们觉得吃羊奶长大的小弟弟是个灾星,正是因为他的降生,才让他们三个同时失去了妈妈。从那时起,他们就恨上了他。儿子们之间的敌意,潘天物并不十分在意,总归是一个妈妈的亲兄弟,长大就好了嘛。无数个睡不着或者夜半醒来的时刻,他都会过电影一样回放一下他的前半生。变化是从他给鱼龙妹买了智能手机之后开始的,一部三百块钱的山寨手机,手机铃声被鱼龙妹设置成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我是一只羊”。拿着手机说明书,鱼龙妹开心地研究到后半夜,开发出许多功能,小小的手机里藏着一个万花筒般的大世界。刚开始的时候,鱼龙妹还跟潘天物分享她在手机里发现的各种奇幻、魔幻与虚幻。后来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玩具,手机里的世界会让她哭、让她笑,令她如痴如醉,欲罢不能。有时候,潘天物一觉醒来,发现鱼龙妹还在摆弄手机。有一回他气急了,一把抢过手机来,很可惜,没用,潘天物不识字!潘天物与他的三个哥哥都没上过一天学,一个字也不认识,潘天物连他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这些年在外打工,要么让别人代签,要么按下一个又一个红红的手印儿。
手机被鱼龙妹煲得滚烫,屏幕上一片红红绿绿,有字,有图,它们像天书一样,任凭潘天物的眼睛扫描、睃巡,它们到底代表着什么,他一无所知。手机里的世界到底还是勾走了鱼龙妹的魂,让她能狠得下心来,离开潘天物,撇下三个亲生的儿子。
大儿子出生在小寨村,跟着他们在玉溪、湖南株洲两地长大,老二出生在河南驻马店,在浙江温州长大。生潘咩咩的时候,他们才从温州回到乌蒙山深处的小寨村。“老家”对老大、老二来说,没有多少意义,他们小的时候甚至抵触回老家。知道能够易地搬迁进城时,他们急不可耐地撺掇着爸爸和奶奶搬家,他们要去城里住带电梯的楼房,他们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大山,再也不用回来。他俩听得懂也会讲浙江话、湖南话还有河南话,他们有一个秘密的约定,无人时他们会偷偷温习那些腔调与发音,那是他们心底向往的地方。潘咩咩融不进两个哥哥铁桶一样的密闭空间里,任凭他如何讨好也无济于事。潘咩咩越受奶奶苗家秀的宠爱,就越被两个哥哥孤立。搬家时,潘咩咩抱着母羊痛哭流涕的丑态,成为两个哥哥嘲笑弟弟的把柄,他们甚至会恶作剧地情景再现,一个扮演潘咩咩,一个扮演母羊,演给当事人潘咩咩看。他们欺负、戏弄一母同胞的“羊崽子”潘咩咩的时候,将他们作为打工二代在别人的城市里,曾经亲身经历过的霸蛮与欺凌全部抛之脑后。他们习惯了在弟弟面前扮演两只狼,演得逼真,活灵活现,浑然忘却他们跟他是一样的血脉与基因,披上狼皮的羊,本质上依然是一只羊。搬家之后,他们的户籍登记不再是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炎山镇小寨村半坡组61号,而是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红路馨6栋2单元201室。他们不再是乡村少年,摇身一变,华丽转身成了货真价实的城市少年。去城市,是他们从小立下的志向。大儿子成绩中上游,老师说再努力一下,考高中应该没问题。老二成绩在班级里名列前茅,老三潘咩咩成绩最好,从来都是第一名。潘天物觉得三个儿子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比自己强,他将所有的希望押在了他们身上,希望他们能有一个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生。潘天物每天都要念叨好几遍,让他们好好上学,好好读书。儿子们长大了,长高了,尤其是住校的大儿子,半个月才回家一次,回来一次变一个样。有了手机之后,潘天物曾经让大儿子给他的外婆打过一个电话,却并未获取任何关于鱼龙妹的有效信息。十五岁的大男孩,已经到了能够跟父亲讨论问题的年龄。儿子眼神闪烁,忍了又忍,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你恨我妈吗?”
自己恨鱼龙妹吗?潘天物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应该是恨过的,但他更多的还是恨自己。小江水冲走了昔日的屈辱与不甘,时间冲淡了内心的愤怒与恨意。吞咽过白米饭的食道自然会知道白米饭比苞谷饭更容易下咽,消化过白米饭的胃囊自然会明白消化白米饭的过程中很少会反酸。城市里的霓虹比大山深处的一轮清辉更璀璨、更蛊惑人心。如果自己是鱼龙妹,也许挨不到生完第三个孩子就已经走了。社区的一个志愿者告诉过潘天物,在法律意义上,鱼龙妹只是他孩子们的母亲,而不是他的什么人。因为他们并没有登记结婚。原来如此啊!现在潘天物只想知道鱼龙妹的近况,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潘天物想让鱼龙妹知道,如今他们的日子好过多了,如果有可能,如果她愿意,如果她能回心转意,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一定会原谅她。他不介意这些年她去过哪里、经历过什么。这些对潘天物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他儿子们的母亲。
潘天物眼前蓦然浮现出那只母羊的眼神,一阵心悸袭来,疼得他“哎呦”喊出了声。此刻,羊头正高悬在他的头顶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