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哀
【壹】
壬戌年隆冬,金陵大雪。
傅可可在茶馆阁楼上追着张明勋,她逮到他,揪着他的耳朵,责备他为何不用金锭子去给自己换串糖葫芦吃。
张明勋捂着耳朵告饶,说这江南啊不比北平,不要说是个小摊贩,就是拿这金锭子去换茶楼也是绰绰有余,何苦把钱给糟蹋了。
傅可可气鼓鼓地坐在旁边,张明勋是说不得也劝不得。
张家随从见着自家小少爷抓耳挠腮的模样,想着平日里这个连大帅都要顶撞的小祖宗,却被傅家小姐治得服服帖帖,也不得不感慨这世上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傅可可踩着金丝小红靴一脚跳上栏杆,拿小马鞭指着他:“张明勋,我告诉你,你再不答應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其实她哪里敢跳,她向来胆子小。
“好好好,我给你买,快下来吧。”张明勋觉得这丫头太任性了,但也不想与她计较,只能好生相劝。
正是这时,城南突然传来了几声炮响,引得茶馆里的客人纷纷聚集到了阁楼张望,日军犯我中华,乱世里,人们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傅可可眼明手快地跟上,张明勋没拦着她,只好挤到栏杆旁护着,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去。
但傅可可定睛一看也并非是狼烟又起,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在出殡,锣鼓唢呐,礼炮仪仗,放眼望去漫天的纸钱夹着飞雪,白花花的从城南撒到了城北。
如此大的排场即使在北平也是少见。
那次,便是傅可可第一次见到顾义君了。
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傅可可承认,这个男人白白净净的,很漂亮。除了漂亮,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儿能形容他。
顾义君一袭墨锦白鹅毛领的长褂子,缓缓地走在棺椁旁,身形有些消瘦,面色略显苍白,清冷的步调像是堆砌在这金陵繁华里的一面青砖墙,隔着无数个秘密,让人看不透,也穿不透。
用不着傅可可去打听,瞧热闹的人已经把这事七七八八地议论了一番。
她竖起耳朵,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就是顾义君。傅可可之前虽没见过他,却对他的名号早有耳闻。
出生于金陵城首屈一指的医药世家,日军曾三次邀请也未应邀的清高大夫,若是往上数,他祖上也曾是清朝皇宫禁院的御医重臣,只不过后来改朝换代,时局动荡,顾府才迁回南京老家,虽不及当年辉煌,却仍在当地享有声望,依旧延续着济世救人的祖业。
顾义君深居简出,在江湖上有几位过命的结义兄弟,因排行第六,旁人皆称他一声六爷。
人们议论说,六爷身后那口八抬的玄色棺椁里,躺着的是他刚刚去世不久的新婚妻子,说是前儿成的亲,昨儿咽的气。
张明勋听了嗑着瓜子在一旁打哈哈:“没想到这小白脸还挺晦气的啊。”
傅可可白了张明勋一眼,唬得他连忙挺直了腰杆不敢再胡言乱语。
又有人说了,定是六爷不肯与日军同流合污才招来了杀身之祸,日本人的手段何其阴险,只是没想到最后未能暗杀六爷,却害死了少夫人。
可怜六爷一双妙手,却也无力回天,这夫人啊,真真死得冤。
后来人们的议论傅可可并没有再听进去,她扒在柱子后,却忍不住又向远处多看几眼。
她只记得,那一日的金陵飞雪,她站在高高的阁楼上望着深陷在白茫茫中的墨影,从城中,到城外。
傅可可突然想起来之前曾问过张明勋的一句话:“明勋啊,我很久很久没回南京了,你说,现在的江南会是个什么样子?”
张明勋难得地跩了个文绉绉的腔调:“江南小烟雨,钱江绿苏堤,女儿美,男儿俊呗。”
如果说傅可可先前还不大懂,那么此后,她脑海里所憧憬的江南烟雨,似乎都因为一个名字而有了意义,那就是,顾义君。
【贰】
因着张、傅两家的老家都是在南京,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都在忙着去各家的亲戚家串门,毕竟是多年没见,见了面少不得一阵寒暄。
张明勋自始至终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只盼带着傅可可见了亲戚后就赶紧成亲。
傅可可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沿着河边一步一步走着:“你可打住啊,我什么时候说要嫁给你了,没谱的事儿。”
张明勋眉头皱起来,有些急了:“怎么能说没有呢?这婚事难道不是傅司令和我爹说好的吗。可可,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你就这么喜欢我啊。”
“喜欢,”张明勋搓搓手,“比喜欢我自己都喜欢。”
“如果我没嫁给你呢?”
张明勋难得严肃地说:“没有如果,你一定会嫁给我。”
真无语。傅可可撇撇嘴,没再吱声。
依着傅可可的本事,想在金陵府打听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声名赫赫的顾义君。
顾义君虽有妙手,却很少坐馆,治病的事都由他的徒弟操办。尤其是在夫人死后,除了隔三岔五去城郊的坟墓祭拜亡妻,他平日很少出来,像个大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日,小涟来说,顾府的六爷提着祭品去了城郊。傅可可当即扔掉手中的枕头,从被窝里钻出来,一溜烟儿地跑到城外。
刚起更,天都还没亮,不禁让平时喜欢贪睡的傅可可哈欠连连。
她一路跟到城外,早已气喘吁吁。这里应该就是顾家的祖坟,她躲在不远处的树后,不敢吱声。
顾义君安静地坐在坟前,他斟了两杯酒,像是在说些什么,但声音很小,好像生怕别人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呢喃细语。
他应该很喜欢她吧,傅可可想。
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家世显赫,倾国倾城?不然顾义君怎么会看上眼呢?
想着想着,傅可可便难受了起来,明明犯不着生气,却叫她心口生疼。
傅可可正难受着,就听到远处传来一群人的声音。她一看,原来是张明勋带着几个士兵过来了,这个笨瓜,一定是去驿馆没见到她,才这么大张旗鼓地出城来找人了。
这小少爷天天把她看得紧紧的,真叫人头疼。偏偏父亲还异常喜欢他,多半是忌惮张大帅的势力,想在战乱之年求个安稳。明里暗里帮着张明勋把自己女儿抓在手心,非叫她入了张府大门不可。
总得想个办法,让他死了这条心。
傅可可从小就鬼点子多,捉弄人的把戏更是信手拈来,她见张明勋越走越近,二话没说把外套脱掉,将头发抓得一团乱,捧起地上的泥在脸上身上一通乱涂,然后从树后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顾义君面前,学着戏文里的哭腔:“先生,救我。”
顾义君并没有被吓到,他安静地看着这个灰头土脸的姑娘,想着,或许又是哪个逃荒到此的难民,毕竟这年头,能吃饱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她拽着他的胳膊,沾满泥水的手弄臟了他的白褂子。顾义君却没生气,只是问道:“姑娘,何事如此惊慌?”
傅可可指着远处的张明勋:“他们要抓我。”
顾义君这才注意到那群身着军装的人。
“我偷了他们家吃的,没钱,他们要把我抓回去做……”傅可可想了想,“做小老婆。”
顾义君本着扶弱的道义自然不会对一个即将身陷囹圄的姑娘坐视不理,所以当张明勋过来时,少不了一番交手。
傅可可是没想到,看似文弱的顾义君还有一身好武艺,这就更让她本就波澜起伏的心再次激起了浪花。
对于娇生惯养的张明勋来说,自然抵不过顾义君的拳脚,可再硬的拳头也不敢和枪叫板,所以当张明勋拔出枪时,顾义君识趣地收了手。
张明勋颇为得意:“小白脸,现在知道小爷我的厉害了吧。”
顾义君不动声色地将傅可可挡在身后:“光天化日,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可不算男人。”
“欺负?”张明勋怒极反笑,“她是我的未婚妻,我疼她还来不及,欺负她干吗?我还没问你呢,光天化日跟我未婚妻拉拉扯扯的干什么?赶紧给我让开,不然小爷我可就开枪了。”
顾义君还在想着这群男人会把姑娘抓回去做小妾的事:“你如果敢的话,早就开枪了。”
张明勋确实不敢开枪,他还没傻到一来南京就先招惹顾义君这样的人物。可怜张明勋平日里打打杀杀的最不擅长嘴上功夫,有点急了:“傅可可,你倒是说句话呀!”
这一下可就露馅了。
傅可可扭过头想溜,却被顾义君一把拎了回来。
原来,他们两个人认识,难怪这姑娘虽然满脸泥灰,行事作风却一点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子。如果说顾义君刚才还有疑惑,那么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傅可可眼见戏演不下去了,叫道:“真没意思,我不玩儿了。”
言罢,逃之夭夭。
【叁】
傅可可原来一直以为,想要爱上一个人很难,但现在她明白了,之前的那些想法都是张明勋给她的错觉。其实,她也可以深深地喜欢上一个人,因为这个人而茶不思饭不想,因为他,舍不得离开这座城。
顾义君逢九坐馆,傅可可算着日子,来到城东的春义堂。
虽然之前就猜到这姑娘来历不凡,可当看着傅可可身披红斗篷,踩着军靴走进来时,顾义君还是有些惊讶的。
傅可可坐在那里,声音清亮:“先生,我生病了,来看病。”
单看脸色就知道她身体无恙,不过顾义君不擅长戳破人的谎言,于是顺着她的话问:“姑娘是何病症?哪里不舒服?”
傅可可微微扬起下巴,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脸红道:“相思病……”她指指他心口的位置,“这里疼,特别疼。”
旁边有人在窃窃地笑。
顾义君倒是坦然得很,拿过纸笔,不但不受她调侃,反而认真地写着药方:“姑娘不用着急,这是心浮所至,首乌、当归和熟地黄最适合清心养神。”
他的无动于衷让傅可可碰了一鼻子灰,她出糗了,于是站起身:“顾义君!”
他抬起头,顺手把药方递给徒弟:“去给这位姑娘抓药。”
“我是真的来请先生看病的,我家里有病人。”傅可可急了,“不信,你可以跟我回家看一看。”
经过前两次的教训,顾义君恐怕没那么好骗:“依着姑娘的家世,想要在南京找个大夫应该不难。春义堂店小,在下脱不开身,就不随姑娘走这一趟了。”
傅可可玩不下去了,她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榆木疙瘩?
神父说,上帝会眷顾每一个人。
像是在瞎扯。
傅可可坐在教堂的台阶上,有点病入膏肓了。她开始后悔,当初应该直接从栏杆上跳下去的,说不准顾义君会稳稳地接住她,爱上她,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神父约翰是个善良的人,兵荒马乱的,只有他还肯收留那些逃难的孤儿。
“傅小姐,如果你真爱他,更应该体谅他的感受。”
“体谅?”傅可可想了想,确实,他刚死了老婆,脾气臭一些、性子冷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爱一个人是给予而不是索取,”约翰神父说道,“如果他真的如你所愿,旧爱死后,迅速地爱上你,那么他的爱该有多廉价,那会是你想要的吗?”
傅可可觉得,她完全被神父说服了。
“那我母亲……”
约翰神父说:“放心,她在我这里很安全,西药同样可以医好她。”
其实,傅可可并没有对顾义君撒谎,她家里的确有一位病人,那是她的母亲。傅可可出生在南京,母亲却在产后染上了病,一治就是十多年,成了药罐子。就连父亲前去北平工作,都无法将她带在身边,反而让那些野花野草占了便宜。她此次来南京,说是故地重游,其实是为了看望多年不见的母亲。
傅可可叹了口气:“约翰神父,你带我去见见她吧。”
【肆】
因着神父的开导,傅可可心里便没那么难过了,但她对顾义君的“非分之想”也从没停过。
她让花店的人隔三岔五地到顾家送红玫瑰,她会坐在顾义君常去的饺子馆,只为见他一面,顾义君猜出了她的用意,就没再去那家店吃饺子。她每逢数九的日子依旧会去春义堂给母亲抓药,她会把病症说给他,不管他信不信,她不想见不到他。
顾义君的小徒弟有些看不下去了:“这谁家的小姐啊?可真不害臊。”
无奈傅可可的耳朵太尖,她听到了就要找他理论:“小东西,你说谁呢?!”
“谁天天缠着我师父我说谁呗。”
“阿南,不许胡说。”顾义君阻止了这场争辩。在他眼里,傅可可就像带刺的红玫瑰,热烈又富有激情。
原本他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傅可可的行为视而不见,但这样的宽容,反而让她更加得寸进尺,从起初的抓药,最后演变成了爬墙。
傅可可知道顾义君喜欢在夜深时到庭院的灯下看书,于是就扒在顾家院墙边儿偷偷欣赏风景,她就喜欢看他认真的样子。
有次被顾义君发现了,用一颗松子打在她脑袋上,她惨叫一声从墙上掉下来,屁股摔成了几瓣。
她疼得直掉眼泪。这个顾义君,真是太过分了。
小涟看着傅可可一瘸一拐地回来,有些担心:“小姐,我看张公子这几天有些不对劲哦,原本天天都会来的,前几日我在秦淮楼上还以为看错他了,现在想想……”
秦淮楼是什么地方傅可可知道,但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张明勋的什么人,还能绑着他的手脚吗,况且,她也没那个闲工夫。
“小姐,你还要不要与张公子结婚啊,我怕司令那边……你也知道,张府不好惹的……”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傅可可一向看得开。
虽然傅可可大度,但张明勋就没那么好心了。那天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拿着枪醉醺醺地冲进春义堂,连开两枪,吓得抓药的人一哄而散。
恰巧那时傅可可也在,她放下手中的药:“张明勋,你干什么!”
他一把将她推开,吼道:“顾义君,你给我出来!”
身为春义堂的主人,顾义君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张明勋举着枪对准从后堂走出来的顾义君:“以后你再敢招惹傅可可试试?”
顾义君看着碎了满地的瓶瓶罐罐,说:“我最讨厌别人拿枪指着我。”
张明勋似乎是昏了头脑:“我不光指你,还要让大家都看看,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大夫,背地里却干着偷人的勾当!今天,我就要把你这个人渣给宰了!”他不由分说便开了一枪。
幸好顾义君躲得快,只是擦伤了胳膊。
“张明勋,你疯了!”傅可可推开他,跑向顾义君,“你没事吧。”
没想到傅可可用力过猛,张明勋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头磕在了桌角上,然后竟然开始口吐白沫。
人群中又传来尖叫声。
“这……我没有……”傅可可看着自己的手,她很害怕,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顾义君看出了蹊跷。医者,救人为先。他顾不得自己胳膊的伤,说:“先把人抬进来。”
张明勋的情况并不乐观。顾义君说,这是吸食鸦片的后果,会让人上瘾,渐渐失去理智。
傅可可怎么也没想到张明勋会吸鸦片,她以为他只是水土不服才会消瘦,以为他只是用情太深才会情绪失控。
原来全是假象。
张明勋抽搐的身体,通红的眼眶,像是被魔鬼吞噬了心智。
顾义君几针扎下去,张明勋才缓了过来,不知为何,傅可可却像是犯错的小孩,不敢看顾义君的眼睛,现在她在他眼里,也许跟张明勋一样是个自甘堕落的人吧。
傅可可在内堂看到了顾义君妻子的遗像,一个简单又干净的女人,跟想象中的区别很大。遗像前的几朵百合花还沾着露珠,是他亲自摘来的,他一定很爱她。
傅可可问顾义君:“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低头抓着桌子上的草药:“跟你不一样的人。”
心如刀绞,大抵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那时候的傅可可觉得自己很渺小,神父说过,爱情使人疯狂,也会使人卑微,她疯狂过了,现在只剩下卑微。
“我不会再来烦你了。”傅可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顾义君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平静,他将抓好的药放在她手里:“一日三次,口服即可。”
窗外的雨像是心碎的声音。
傅可可觉得,这也许就是江南烟雨中的一段小插曲,山高水长,她会忘了他。
【伍】
张明勋的事被张大帅知道后大发雷霆,连夜带着医生从北平赶了过来。也是因为张明勋的病情,所以他和傅可可的婚事往后拖了一拖。
父亲因为这件事,对着傅可可打断了两根藤条,不过好在她皮实,从小就习惯了。
“我不会嫁给张明勋的!他根本不值得我爱。”
“什么愛不爱?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张家认定了你这个媳妇,你以为自己跑得掉吗!”
她确实跑不掉。
张府势力大,有足够的能力使傅家不得不屈服,不幸的是,那时傅可可的父亲在前线打了败仗,刚刚死里逃生,却又被当作汉奸下了大狱。
傅可可知道,这一切都是张家的手段,她别无选择。
张家选了吉日在双方的老家南京成亲,父亲才留了条性命从牢狱中出来。
傅可可几乎是被绑进了花轿,声势浩大的张、傅两家联姻,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她知道那个人一定听说了,可他也许并不在意。
洞房里,张明勋并没有给她松绑,他的精神时好时坏,拿着那杆烟枪逼着傅可可和他一起抽。
她被呛得直咳嗽,却怎么也躲不过。
张明勋把她的脸扳回来,紧紧抱在怀里:“可可啊,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没关系啊,你对我无情,我不会对你无义,你看这是最好的烟土,这么好的东西我自然要和你一起分享了。”
傅可可死命挣扎,却也抵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一个多月,傅可可毫无反抗之力。张明勋对她的任性早已忍耐到了极限,就算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得到她的人,日本的山田少佐说得对,鸦片能带你走进天堂,它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包括眼前这个不听话的女人。
当傅可可蜷缩在角落里,颤抖地向张明勋伸手求饶时,他捏起她的下巴,狰狞地笑着:“你不是喜欢顾义君吗?让他来救你啊。”
当傅可可被抬到春义堂时,药瘾正在发作。
张家也不想闹出人命,况且春义堂是整个南京城最好的药馆。学徒阿南认出了傅可可,一脸鄙夷:“这种人死了才好。”
日军在三日前已经开始攻城,战乱之时,春义堂始终没有闭馆,为的就是把最好的大夫和药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如果把时间用在这种人身上,简直是浪费。
顾义君显然没料到傅可可会来,更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过来。
小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先生,求你救救我家小姐吧,她也是被人害成这样的,求求你救救她吧。”
惨白的脸色,凌乱的长发,她的痛苦一直在蔓延。
顾义君只是有片刻的失神,随后吩咐道:“阿南,去拿绳子来。”
绳子,剪刀,麻药,烈酒……
他从背后箍着她的身体,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她痛得想要咬舌头,他就把手放在她嘴里。
鲜血顺着顾义君的手流下来,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
最后,好不容易才将傅可可的情绪稳定下来。但顾义君明白,这种药瘾要想根除,恐怕很难。
他看着她病弱地躺在那里,像朵将要枯萎的玫瑰花,他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是在心疼她吗?顾义君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夜深,傅可可意识清醒后,几乎是跑出了春义堂,她实在不能让他看到自己那副鬼样子,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但是对顾义君不行。
【陆】
城外炮火不停,像是镇魂的序曲。
近日因着日军的炮火猛攻,政府军内部决定弃城转移阵地。
这些天,张府已经在提前准备撤离,傅可可不愿离开,这里有她的家人,她的母亲,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人。
傅可可让小涟把自己绑起来,药瘾发作的时候,就咬筷子,那次她是真的忍不住了,险些昏死过去,是小涟请来了约翰神父,打过镇静剂后才让傅可可稍微冷静了一点。
“可怜的姑娘,怎么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傅可可觉得耳边好像出现了幻听:“神父,外面是炮声吗?”
“是。”
“他还好吗?”
神父知道她想念的是谁。
昨日,日军攻陷了城南,不但查封了春义堂还抓走了顾义君。他们要他交出药方,却没料到顾义君早已一把火烧了全部的药方和细料。是他平日里行善行得多,有人为了报恩,这才将顾义君偷偷地从监狱里营救出来。
“他很好,现在在教堂里给伤员看病,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傅可可心里是急切的,但她还是想了想:“我这样子,可以去吗?”
神父说:“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应该害怕让他看到真实的你。”
虽然傅可可不是第一次来教堂,可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受伤的多半是平民百姓,有老人,也有刚出生的婴儿,到处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没想到原本用来祈祷的教堂,倒成了唯一的避难所。
傅可可看到了顾义君,她不忍打扰他治病救人,只是远远地坐在一旁。大家的脸上还有着希望,在期盼着政府军能有最后一丝怜悯,将城中的百姓转移出去。
直到深夜傅可可才有机会与顾义君坐下来闲聊一会儿:“你说我们会活下去吗?”
“是人都会死的。”他说话依旧这么冷酷无情。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救人呢?”
“因为我答应过她。”
“你的……妻子?”
傅可可在他脸上看到了答案,她真羡慕那个女人。
“对不起……”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苦笑着:“我知道你心肠好,虽然讨厌我却从不说出口,其实说出来也没关系,我脸皮很厚的,你实在不必因为我喜欢你,就觉得自己应该额外做些什么,不用的。”
他看着她,一时哑然。
飞机的轰鸣,枪声在夜空响起。战争还在继续,教堂里也接纳不下更多的伤者,敌军已经快要攻陷城北,所有伤员不得不从教堂转移。
政府军在城口设了关卡,有通行证的“内部人”可以先行撤离,好在身为张家的媳妇,傅可可还有这项特权。
教堂里的人分好组,傅可可把通行证交给顾义君,决定分开行动:“拿着这个不会有人拦你。”
“你呢?”
“我是张明勋的妻子,他们不会拦我。”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顾义君,如果因为你的决定让大家丢了性命,”傅可可说,“我不会原谅你。”
【柒】
按照商议好的方案,顾义君出城后并没有在约定的地方等到傅可可。
那些逃出来的人说,撤离时,为了救一个小女孩儿,傅可可替她挡了一枪,她让他们先走,说自己随后就跟上。
她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了……
顧义君无论如何也要回去救人,是约翰神父将他拦了下来:“当初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又为什么会留下来,顾先生比任何人都清楚,没人比她更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她不怕死,只是怕她爱的人,不知她为何而死。”
顾义君站在郊外的山岗上,看着满城狼烟,像是巨龙喷出的火焰,他似乎听到有人沉重的呼吸,像是在渴望他的到来。
他冲下山岗,没有人再见过他。
【尾声】
战火纷飞多年,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重建的南京城内,新开了一家医馆,但凡是老一点的本地人都知道,这家医馆的坐馆先生是个神医,当年日军侵华,他一双妙手不知挽回了多少人的性命。
医馆的牌匾上刻着“春义堂”几个大字,如果有客人来,小学徒会说,他的师父平时养花弄草,逢九才坐馆。客人悻悻离去,小学徒这才又忙着打理厅堂。
内堂的贡案上有一张师父早逝妻子的画像,画像前面摆着一朵百合,百合的旁边放着一朵鲜红的玫瑰。医馆的一切都交给学徒打理,唯有这两朵花,师父每日会亲力而为。
他会偶尔讲起战争年代的日子,却从不提自己行医救人的善事。
明明只有一个人,却爱在饺子馆点上两碗饺子。
他喜欢坐在爬满青藤的架子下看书,却总是出神。
那晚,他照旧坐在庭院灯下看书,眼神不禁默默地望向墙头,藤叶一阵晃动,他心里似有期盼,忙直起身子,却见不过又是邻家的奶猫来找吃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