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侍郎++南宫阁
情感的世界里,欢喜有过,坎坷也有过,于是造就色彩缤纷的人生。所以,相处时即便有误会,也要等到云开日出时牵牵手,一起缓缓走下去。
壹
雨丝如织,透着抹微微的红,一条翠绿小蛇沿着墙檐爬上屋脊,在昂首的瞬间化成人身。
靳鸿再次扬手,血珠从他腕间的伤口飞出,融入绵绵雨中,于是雨幕的颜色又更嫣红了一些。
感觉到袖子被人碰了碰,靳鸿眼皮一耷,头也不转地道:“干什么,绿油油?”
尤小绿今天格外好脾气,被喊外号也没有斤斤计较:“老麻雀,你疼不疼?”
“你割一个腕试试疼不疼。”明明该是句抱怨甚或娇嗔,被靳鸿用一贯老气横秋的口吻说出来,小绿突然就觉得这个人其实挺萌的,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雨停,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掩盖住靳鸿那身灰不溜秋的袍子,他遗世独立的轮廓颇有高人风姿,尤小绿凑过去问:“血洒够了吗?时疫的病毒可以被清洗干净了吧?”
靳鸿是只住在洞庭君山的老麻雀,也许是活的年头够久,吸收的天地灵气够多,他的血液具有化污净秽之效。前不久岳州城西的安定坊突发时疫,小绿就是用他的血混合多种药材做成药丸送给叶温,帮叶温挣了一个“臻善堂后继之人”的名声。此番以血融入雨中,亦是为了涤净残留在安定坊的疫毒,避免扩散。
靳鸿还未及开口,小绿又道:“要不然你再多洒点,叶温才刚当了两天神医,别到时候时疫再发起来,给人留话柄。”
靳鸿于是没吭声,双手一负纵身掠远,身姿在突然露出的曙光中显出一种惊艳,小绿略微一怔,回过神来连忙在后面追:“喂,老麻雀,别那么小气嘛,大不了我天天炖老母鸡汤给你补身体!”
臻善堂最近门庭若市,尤小绿去找叶温时,他正被一群人围着接受一面绣了“妙手仁心”的锦旗,他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衫,然而整个人如同雨后骄阳,让人一眼望去就会注意到。
他的视线扫过来,落在小绿身上时眼角便氲出温柔笑意,小绿也笑一笑,为他们之间的默契而悸动不已。
待人群散去,叶温快步走来:“小绿,你来了,我好想你。”
小绿心里像要溢出蜜来:“不是昨天才见过吗?”
贰
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其间有座山岛,烟云缭绕,茂林修竹,是为君山。
尤小绿哼着小曲回来时,靳鸿正拎把斧头哐当哐当地在砍竹子,小绿吓了一跳:“老麻雀你吃错东西啦?大半夜这么亢奋。”
靳鸿面无表情地修剪竹叶,简洁道:“做笛子。”
小绿挺奇怪:“做笛子干吗?”
“耍蛇。”
小绿明白了,老麻雀这是在跟她置气呢:“别不高兴了,我回来路上顺手偷了只鸡,给你做补汤,等着啊。”说完不怕死地拍了拍靳鸿的肩。
等小绿炖好鸡汤,靳鸿已经睡着了。他平常总穿一件灰扑扑的衣服,衬得脸色也灰扑扑的,眼皮长年累月地耷拉着,从来不笑,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生无可恋。但他此刻……
怎么说呢?此刻的月光筛过窗棱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他的头发柔顺地散在颈侧,显得特别雅致倜傥。
小绿心想自己终于从失去温阳的痛苦中活过来了,叶温的柔情蜜意令她的心像棉花一样软着,像春水一样漾着,连老麻雀这样的糙汉子在她眼里都当得上雅致倜傥了。
他们在一处生活了三百多年,因为太过熟悉,小绿甚至没有仔细看过他的眉眼,今日不知是否月亮惹的祸,朦胧中小绿觉得他长得似乎还是不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正准备摸一摸他的眉毛时,他突然睁开了眼,小绿吓得往后一缩。
他撑着身子把头凑过来,小绿眨了一下眼,僵着没动,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把“面无表情”这种表情做得如此到位,让人不由自主想盯着这张脸,不舍遗漏上面哪怕是瞬间的、丝毫的波动。
那将仿佛是如镜的湖面,因花坠而成涟漪,刹那拨动心弦。
“你打算这样盯着我看多久?”他的声音是带着睡意的那种微哑,格外好听。
小绿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是因为爱情吧,让她对任何人都充满善意。
“起来喝汤。”小绿母爱泛滥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脸色很不好。”
靳鸿懒洋洋地靠在枕上看她盛汤,毫无预兆地出言提醒:“小绿,不要把任何人当成温阳的替代品。”
小绿拿勺子的手颤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有在想起温阳时,她的脸上才会出现像现在这样的落寞表情,靳鸿的眼睛黯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外面的月亮。
叁
靳鸿的血涤净了安定坊的疫毒,然而城南的永宁坊又出现了新的疫情,且形势凶猛,短短几天就死了很多人。
臻善堂的老堂主这两年一直卧病,自觉大限将至,便决定让两个儿子比拼医术,谁能最先研制出治愈疫病的药方,谁就是臻善堂将来的堂主。
小绿日日从靳鸿身上取血,合着药材搓成药丸,一些人因此活下来,然而不断有新的人被感染,从城南向城东再向城北。救命的药丸越来越小,尸体越来越多。
叶温向小绿追问药方,小绿无法明言,只道这药方是自家祖传,不能外泄。叶温情急之下便道:“你莫非是信不过我,担心我占了你们家的方子不成?”
小绿形容憔悴,垂首不语,叶温又搂住她,温言哄道:“我肯定是要娶你的,将来整个臻善堂都是你的,我叶家也有很多不传之方,也都是你的。好姑娘,你就告诉我吧,我依方多进些药材,岳州才不至沦为炼狱啊。”
空气里弥漫着艾叶被燃烧的气味,叶温抱着她,忽然觉得胸口湿热,捧起她的脸一看,才发现她哭了。
“好了好了,我不是怪你,不要伤心了。”叶温连忙劝慰。
“我没事,就是被艾叶薰着了。”小绿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身跑掉了。
回到君山时,靳鸿正坐在水边给竹子打孔,看样子真的是要做一竿竹笛。
小绿看到他,心里才算安定下来,走过去道:“老麻雀,今天还好吗?没又晕倒吧?”
疫病泛滥,天又久未降雨,昨夜靳鸿做法招雨,想再将血混入其中清洁疫毒,然而雨刚下起来他就倒下了。小绿没拉住他,他便从屋脊一路滚到檐边,最后是小绿化出蛇身,才在他落地前堪堪将他接住。
他那时呼吸几乎没了,身体冰凉,小绿心里霎时涌起无法形容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温阳纤白的手指在她颊边垂落,然后永远地阖上眼睛,再也无法看到那里面自己小小的影子,其间含着的无尽情意,也没有了。
温阳死时,她满目漆黑,满心绝望,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过,但好在靳鸿帮着她熬过来了。现在如果靳鸿死掉……她不敢想像,稍微一有点这个念头便觉得所有的脏腑都在绞痛。
还好老麻雀命硬,只昏睡片刻就醒了,又去割自己的手腕。小绿紧紧搂着他不让他动,然后维持着腰以上的人形,巨大的蛇尾向前蜿蜒,带他回了洞庭。
细雨湿衣,闲花落地,千家万户只余一片朦胧的轮廓。两人一路无言,靳鸿觉得累,想睡一会儿,但刚闭上眼,小绿就在耳边叽叽喳喳。靳鸿没有回应,小绿骤然停住,俯头将耳朵贴在他的心口。
“我没有那么容易死。”靳鸿语声无波,“不要担心。”
小绿没吭声,抱着他继续向前爬行。
雨露清凉,落在靳鸿的脸上,突然有那么一两滴,似乎带着温温的热度。
肆
小绿用当归、黄芪、红枣、桂圆等熬了汤端给靳鸿喝,靳鸿眼皮一耷:“我又不是坐月子。”
说归说,但他仍是一勺一勺把汤喝掉了,小绿眼睛里的愁绪散掉一些,挨着他在湖边躺下,看天上的繁星。
靳鸿终于把笛子做好了,试了一下音道:“绿油油,来,跳个舞。”
小绿习惯性跟他顶嘴:“你让我跳我就跳?”
“你跳一个,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助叶温一臂。”靳鸿道。
小绿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转头,看见靳鸿的袍尾有一部分落进了水里,荡漾的时候搅乱了星辰倒影,满眼都是波光,她小声道:“我不会再让你割血救人了。”
她重新看向苍穹的时候,靳鸿恰好将脸转向她,他的眸子里也像洒着星光:“没有我的血,岳州的疫情就不能控制,叶温就当不了臻善堂的主人。”
“那也不能牺牲你,总会有其他方法的。”
靳鸿的眼角出现一丝隐约的纹,转瞬又消失了,接着他将笛子横在嘴边,吹了一支悠扬的曲。
“小绿,忘了温阳吧。”曲毕,靳鸿道,他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以致末尾有一些轻微的仓促,“或者在心里给他留一个角落,也是可以的,但请不要再花费那么大的心力去怀念他了。小绿,是时候向前看了。”
也许是方才笛音入梦,令人安宁,也许是湖光月色两相应和,令心沉醉。小绿再次听到温阳这两个字,痛楚少了,更多的是一种带着轻愁的暖意。
温阳是她三百年前爱过的人,但他命短,未及弱冠便离她而去。那种失去致爱的感觉,小绿以后每每忆起都觉锥心。
那时她得到一本邪书,按照上面的方法吸食活人精气渡给温阳,令他虽已死去,却仍如活人。她修为尚浅,对自己的力量控制不当,终致走火入魔,在岳州大开杀戒。
天君派人拿她,靳鸿情急之下将她制住,封印在洞庭君山的一竿青竹中。
此后三百年,靳鸿日夜陪伴,小绿当他是天君派来看押她的天兵,起始对他多有恶言,但渐渐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时常跟他聊聊理想谈谈人生。她以蛇身在竹中被抻成直直一线,他在外面席地而卧,一竖一横的两人看着同一片星空,呼吸着同样的气息,小绿就是在这样的无垠静谧中慢慢压制住了自己的心魔。
三百年后靳鸿估摸着天君应该已经忘了她,便把她放出来。结果她一出来就又看上了一个人:臻善堂堂主的大儿子叶温。
也难怪她这样,那叶温长得跟三百年前的温阳一模一样。温阳苍白病弱,叶温却是健康而意气风发的,笑容像雨后的骄阳,灿烂明媚得几乎打眼。
小绿把她对温阳所有爱而不得的情意统统交付给了叶温,她对叶温极好,恨不得倾尽所有完成他之所愿。但渐渐她也明白:不管相貌如何相似,那毕竟不是温阳,她的温阳早就化成了土,土上早就开出了花。
小绿仰望浩翰的夜幕,在心里道:“温阳,你现在在哪里呢?过得好吗?”然后她就睡着了,梦见温阳乌发白衣,在月光下冲她温柔微笑。
小绿翻了个身:“喂,老麻雀,等岳州的疫情控制住了,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靳鸿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四处走走咯,周游天下嘛。”小绿道。
靳鸿许久没有说话,等小绿又快睡着的时候,听到他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醒时,靳鸿已经束发整装,看样子是要远行。
“我连翻了几日药典,有个上古药方我觉得可以一试,虽然此方作为药引的七星重楼花据传已经绝迹,我却知道,在北海人迹罕至处其实还生存着这种植物的,我去找一找。”靳鸿将竹笛别在腰间,抬头愣了一瞬,“干吗这样看我?”
也许是因为阳光的倾泻,他身上有一种夺目的光彩,脸色不灰了,眼睛也很有神,小绿看看旁边:“没什么啊……那你快些回来,我等你。”
伍
水和天在至远处连成空蒙浑融的一片,靳鸿站在北海边的一块巨石上,看凉风萧瑟,洪波涌起。
一只老龟匍匐在侧,已经涕泪涟涟地说了半天:“……一别三百年,渊鸿大人何以憔悴如斯?”
“我没事。”靳鸿有点儿走神,半晌才道,“七星重楼找到了吗?”
老龟捧出一株七叶轮生、在上面冒出一朵艳丽红花的植物:“七星重楼是解毒圣药,渊鸿大人莫非是中了毒?该不会是被那忘恩负义的魔蛇族公主……”
“够了。”靳鸿略微皱眉,“我身体很健康,你毋需担心,替我管理好水族之事便好,退下吧。”
老龟眸中潋滟,看着靳鸿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深深叹气,然后转身跃入水中。
茫茫北溟,约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到来,将那潮水不断翻涌。靳鸿的衣衫迎风猎猎,整个人仿佛与海天融为一体。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
靳鸿的真身其实是北溟之主,鲲鹏渊鸿,于五百年前的一次游历中与小绿相识。
小绿原本是南疆魔蛇族的公主,后来因为爱上靳鸿自请放逐,而被剥皮扒筋。每一个想要叛离魔蛇族的人都要受此大刑,能扛下来便是自由之身,扛不下来则是死路一条。
小绿是瞒着靳鸿受的刑,之后她千年修为毁于一旦,不得不脱形保命,变成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青竹蛇,记忆也逐渐丧失。
靳鸿一直在寻找小绿,三百年前他终于找到了她,但她那时已经爱上了一个叫温阳的病弱书生。靳鸿便将自己化为一只麻雀,掩藏住神族气泽,日日跟着她,眼睁睁看着她对那个书生极尽温柔。
那个书生七岁时,其实靳鸿是见过他的,彼时他跟随家人泛舟洞庭,不慎落水溺死,他的一双父母哭得肝肠寸断,靳鸿恰巧路过,心生恻隐,便隐去形迹渡了一口仙气给他,令他成活。
温阳年未弱冠,又生了一场大病,命不久矣。小绿日日愁眉不展,靳鸿无奈,破开手指想以神族之血救他,却被突然出现的司命星君拦下。
司命说:温阳的寿数本就只有七年,靳鸿横生枝节,令他多活十几年,但这种情况万不可再有一次,否则恐将生变。
彼时靳鸿才知道,温阳就是自己曾经救过的那个男童,他身上有自己的气泽,小绿大约是感应到了,她虽不再记得自己,却本能地依恋那个气泽。
之后便是小绿为救温阳血洗岳州,靳鸿将她封印,并代她受了七百二十道雷刑。那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令他功力大失,至今都没有完全恢复。
北海虽不如洞庭秀丽,但有另一种沧茫之美,靳鸿想着,小绿不是想游历天下吗?那么可以先带她来这里,从这里出发,去东海,南疆,西沙,泱泱中原,最后再回到这里。她不记得以前也没有关系,他会让她的现在和将来都充满幸福和快乐。
小绿到臻善堂找叶温,没找见,她于是又去了叶府,绕到偏僻处跳墙进去,打算直接去他的寝居。
刚走到门口,忽闻里面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是叶温,他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另一个似乎是叶温的二弟叶凌。
叶凌道:“我倒想看看你现在要怎么收场,你收揽安定坊时疫患者的衣物,拿去给永宁坊的乞丐们穿,为的就是让疫病蔓延。你想和我比拼医术,想做所有岳州百姓的恩人,想得到臻善堂,没关系,你是我大哥,臻善堂理应是你的。但你既然曾经治愈了安定坊的时疫,现在又为何束手无策了?还是你故意袖手旁观?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妨一次说清楚,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叶温缓慢而清晰地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你自小醉心医学,对人情世故不屑一顾,你把所有的精力用来做一件事,当然便比我做得好些,也因此更得父亲喜爱。你看到的我,总是面带笑容,对你,对所有人都表现得宽仁温厚,但你不晓得,我心里其实早就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谁在外面!”
门突然被打开,小绿站在台阶下面,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叶温迈出来:“小绿,你听我解释!”
小绿转身就跑。
她其实并没有觉得很生气,她知道自己对叶温的感情从来都不是爱,或许叶温也并不喜欢自己,或许他们之间,自始至终就是一场相互的利用。
她只是特别心疼老麻雀,他流了那么多血,为她变得形销骨立,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三百年前她天天把他当孙子骂,那时她就想:“你走了就好了呀,我就骂不到你了呀。”但他只是默默听着,从未离开过,现在他还是这样,明明她提出了那么没有道理的要求,想用他的健康成全叶温的名声,他失血到昏迷,却还是没有离开。
小绿跃上一处墙头跳了出去,外面便是街市,有个人突然叫起来:“就是她!那夜叼了一个人绕城半夜的就是她!她、她是蛇妖!”
陆
靳鸿从北海回来了,却没有见到小绿。
岳州已经死了一半人,另一半人都在传:“岳州之所以爆发瘟疫,是因为蛇妖作祟,蛇妖还将自己的污血混在药材中给染病之人服下,目的就是把他们也变成蛇妖。还好蛇妖已经被智法道长抓起来了,目前只有将她烧死,岳阳才能重获新生。”
行刑之地就设在岳阳楼下开阔处,小绿气息奄奄地被绑在一根立柱上,下面堆满了柴木。观刑的人围在十数步开外,黑压压的一大片,好像岳州所有还活着的人都来了,他们大声咒骂蛇妖,把石块等物朝她扔去。
岳阳楼下瞰洞庭,前望君山,小绿的眼睛被额头流出的血遮住了,视线有些模糊,但她仍是努力远眺。
不知道老麻雀回来了没有,真想再看他一眼……但又不希望被他看到自己如今这么狼狈的样子。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再回到竹子里,她不需要繁华盛世,也不需要锦绣山水,只要知道外面有个人一直在守着她,那么她的心里就是安静而悠然的,可以就这样度过一生。
叶温从人群里挤过来,扑倒在智法道长的脚下,他蓬头垢面,泪水盈了满眶:“道长!道长,小绿没有害过人,你就放过她吧!岳州的瘟疫其实是……”
“叶温!”小绿在高处将他打断,然后慢慢冲他摇了摇头。
心里不是没有温暖的,毕竟在思念温阳的那些日子里,除了靳鸿,叶温是唯一曾带给她安慰的人,他本性不坏,只是太渴望成功。
火终于烧起来了,在智法的法力催动下忽然大盛,宛如一条火龙直窜上去。小绿被符咒束缚在木柱上,极力忍耐着真火的炙烤,然而也终于在一声扭曲的尖啸之后化出青蛇真身。
人群更加骚动,所有人都在诅咒她。没有人知道,瘟疫最初爆发的时候,就是这只蛇妖不分昼夜地四处采集草药,混合着靳鸿的神族之血做成药丸,救活了整个安定坊的人。
叶温冲进火里,被小绿用蛇尾甩开,她的头颅弯垂下来蹭了蹭叶温的脸,对他说:“我曾经利用过你,现在我们扯平了。叶温,我们缘分已尽,你忘了我吧。”
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便见漆黑的云团从天边飞快飘近,起始还是一朵一朵,霎时便如涨潮时的海水,疯狂地汹涌着。
白昼骤然变成黑夜,接着是雷声,密集而沉闷地滚成一片,风也开始剧烈地刮起来,人们被冲激得东倒西歪,有几个甚至被带到了半空。
整个宇宙都陷入黑暗,只有小绿身上还燃着火,成为黑暗里唯一的光。
靳鸿站在岳阳楼高翘的檐角上,衣裾从风,身姿格外绰约翩然,然而面色如水,眸中阴沉,他手指微动,洞庭湖水便如一只巨兽,发出恐怖的叫声。
一只老龟从天而降,化成人形匍匐在他的脚下:“水神一怒,山河倾覆,渊鸿大人,你当真要为了她水漫岳州吗?”
靳鸿声音里的冷意足以彻骨:“看看下面的人群,那个,那个,还有那一个,他们都是因为她才能活下来的,但现在,他们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的恩人的呢?”
老龟频频叩首:“世人有七情,故而蒙昧,而大人是神,滥杀无辜是会受到惩罚的啊!求大人心系北溟,珍重自身!”
老龟并没有平息掉靳鸿的怒气,洞庭湖水疯狂上涨,冲破湖堤,奔涌而来。青蛇身上的火被湖水卷动着,撞上岳阳楼,砰的一声,如一朵红莲乍然盛放。
湖水却没有停息,而是继续向岳州城内逼近,波涛轰鸣,犹如千军万马。靳鸿将小绿抱起,带她御浪远去。
她曾为他受剥皮扒筋之刑,如今他为她,一怒而令山河倾。
那一年岳阳楼毁于火灾,次年,岳州知府奉命重修,于旧楼残址上捡到一根竹笛,上面已经长出枝叶,横而奏,洞庭湖水为之歌,君山为之起青岚。
据说叶温继承了臻善堂,后来一直悬壶济世,医德高尚。
柒
又是一年芳草绿,君山仍如一螺青黛,寂然伫立在烟波渺弥的洞庭之上。
小绿端着四菜一汤走进一处山洞,声音娇嫩明快:“老麻雀,吃饭啦!”
靳鸿正在静坐,闻言睁开眼睛:“能不能别老是那么大声,我又不聋。”
小绿布好饭菜,靳鸿拿起筷子开始吃,吃完抹了抹嘴道:“豆角炒老了,牛肉太咸。”
小绿扑上去掐他:“吐出来,我给你重做!”
靳鸿手上和脚上的锁链带起一阵响动,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应该学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绿油油。唉,果然还是太年轻了,缺乏历练,等我坐完这三百年的牢,带你去周游天下啊。”
他毕竟不是会故意令生灵涂炭的那种人,那一年他水漫岳州,负气离去,但最后关头他又回来了,他将七叶重楼挫成粉末,混合着自己的血撒入潮水中,让水流将治愈时疫的解药带至各处。
岳州的疫情终于解除,却有很多人死于洪水。靳鸿主动领罚,天君命他在君山思过,三百年不得出。
山洞门口垂挂着藤蔓花枝,这几天小绿一直坐在那里鼓鼓捣捣,靳鸿长时间闭目打坐,总是一睁眼就能看到她,绿油油的一条身影,仿佛藤枝上挂着的一根什么瓜。
小绿把一管笛子递过去,靳鸿抬了抬眼皮:“定情信物吗?”
“你说啥?”小绿惊得脸都红了,摸了摸鼻子道,“你之前那个不是丢了吗?我给你做了一个新的啊。”
靳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副冷静自持的派头:“所以是定情信物吗?”
小绿觉得耳朵有些热,僵硬的表情持续了片刻,无奈道:“唉,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靳鸿将竹笛横起,吹了一段,小绿忽然扬起手臂,靳鸿立刻就停了:“干什么?”
“跳舞啊。”小绿道,“你上次不是想看我跳舞?”
靳鸿认真地看着她,良久,嘴角往上翘了一下。
“你那是什么表情?”小绿虎起脸,“在嘲笑我吗?”
“不嘲笑你。”靳鸿维持着那个笑意,继续吹起长笛。
日光从洞府顶上的豁口穿进来,照在翩然起舞的女子身上,笛音柔缓得仿佛一段梦境,而她成了这段梦境中唯一的风景。外面山衔落日,烟笼十里,仿佛禁锢他们的牢笼消失了,他和她都已融进这样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