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
有一天,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站在大学讲台上已有1000多天了。
我总能想起一些特殊的学生,他们穿过所有年轻相似的面庞,将哀伤而无助的青春递到我跟前,每一回将它们打开的过程都是艰难的。里面沉浸了太多的辛酸苦楚,而这些本不该属于这一张张脸。
每个学期的开学初,我都会在第一堂课上做一些有趣的调查。有一回我想起了张爱玲的散文《爱憎表》,她在里面提到自己在学生时代“最怕死,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结婚,最喜欢爱德华八世,最爱吃叉烧饭”,我便让学生在纸条上填写成长至今尤为重要的两项内容:最爱的人与最恨的人或事,并附上一段简短的描述。
他们把字条交上来,我看了一眼,内容都很相似,最爱的人无非是亲人;最恨的人或事,答案多是空白。
唯独她写下的几行,让我看后一阵心悸:“我最恨我爸,如果不是他,我妈就不会死。他一直想要儿子,我妈生了我以后,他就天天在我妈跟前念叨着再生一个看看,我的出生对于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我妈最后忍受不了这个男人,自杀了。”
出于内容的隐私性,我没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出她写的内容,我想保护她,全班31名同学,我故意把她写的字条漏掉。我想把课堂变成树洞,藏住她或者更多学生的秘密。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想法,那堂课我提到萧红,她举手,说她已经看了3遍《呼兰河传》,随后她想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限于教学时间安排,我打断了她,她失落地坐下。然后我聊到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她也举手,想发表看法,眼神倔强,又有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忧伤。
那堂课她都在努力突显自己的存在,全然不顾其他同学的目光、议论甚至反感,我知道她是真的不想被忽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对生死有特殊理解的大一女生。她有很多故事,有强烈的表达欲望,但她缺少听众。她内心深处的声音,像是深海中孤独的鲸发出的,有特殊的频率,期待被发现、被倾听。
于是下课后,我让她留了下来。我们在学校的湖畔聊天。灰蒙蒙的天空下,湖水看起来纹丝不动,像一片沼泽。她告诉我她这18年是怎样走过来的。讲到痛处时,我发现她面色平和,没有一丝哀戚。她说自从母亲死后,这个世界已没有太多的事情能用“悲伤”一词来形容。即便面对父亲的冷脸和他偶尔撒出来的坏脾气,她都没有一丝表情去回应。
“我妈走了以后,我再也没喊过他‘爸爸,这些年多数时候我都在恨他,他叫我往西,我就偏向东,彼此僵持。但有时我对他又恨不起来,当我看到他一个人待在卧室里,从衣柜中取出我妈以前最爱穿的那条花裙子的时候,我竟然觉得他也很可怜。似乎杀死我妈的凶手并不是他,而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力量。老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问道。
我知道,但我没有急着告诉她。因为她要长大,要学着靠自己去知晓这个世界的一切。
其实在这所学校里,多数学生的家庭情况都很复杂。我也曾在一次講到家庭题材的文学课上做过调查,让学生匿名写下自己的家庭情况。令我颇为诧异的是,全班总共50人,竟有2/3的学生来自离异家庭。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好好去爱一个人的时代,世界太喧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复杂且脆弱。这些十八九岁、身心发育并未真正成熟的孩子,要在敏感的年纪去承受家庭频发的矛盾、冲突及潦草的收场。太多年轻的父母被自私的欲望奴役,在爱的第一课堂上缺席了。
生命中所有的事,因为父母之爱的缺失而显得无趣,孩子们逐渐失去对世界的信任和一往无前的勇气。面对这样的世界,我只能用一个温热的眼神,隔着无法弥补的距离去拥抱这些学生。我不想说太多,因为一切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工作的这所大学在当地人眼中是一所“贵族学校”,原因在于学校收取的学费较高,许多人都认为这里的学生都来自富贵人家,其实这是误会。
在一次期末考试监考时,我负责检查整个考场60名学生的身份证件。我先站在讲台上观察了一下全场学生的打扮,多数人在赶当下流行的日韩潮流。从发型、面部妆容再到衣着,潮流如同瘟疫般席卷着他们,让他们花了不少精力与财力。我看他们的模样,觉得他们都像有钱人家的孩子。等我走下讲台,开始一个一个检查时,却发现他们当中仅有1/5的人来自城市,绝大部分学生的家庭住址为某镇某村几组几号。这真是一个容易让人被表象欺骗的时代。
小陈是我教过的一名学生,他跟这里的大多数学生一样,来自农村。我对他印象深刻,因为他长期坐在教室第一排听课。他刚来时,穿着打扮非常质朴,从不穿老一辈人眼中的“奇装异服”。他很精神,梳着中分头,戴着金属材质的圆框眼镜,衬衫扣子全都系着,外面套一件圆领毛衣或黑色外套,展现出他所认为的一个大学文科男生该有的模样。
小陈很喜欢看书,还乐于跟我分享他的读后感,每回他买了新书,都会在第一时间兴奋地告诉我。这一点他与我相像,我们都有物质生活以外的乐趣支撑自己度过漫长而寂寥的一天。我也时常送给他一些我喜欢的书,多半是人文社科类的著作,他收到书时很感激,总会躬身感谢我。
有一回在图书馆门口,我远远地就看见了小陈,正准备将手里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给他。我和他打招呼,他好像正在很难过地抽泣着,看见我便连忙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走过来。见他这样,我问他怎么了,他哭着说:“我爸刚刚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还在学校里念书,他说村子里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一个人要养一个家很不容易,想着要供我读4年,他觉得更累了。老师,我听他这么说,我真的很痛苦……”
我第二次见到小陈哭,是在开学两个多月后。一次下课后,当其他学生都像得到赦免似的跑掉时,他仍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等我收拾完讲台上的东西要离开时,他站起来,陪我走出了教室。在路上,他像往常一样说着这段时间所看的书、所做的事,我听后,频频点头,给予他肯定。
我们说话的间隙,我看见他总用手抚弄着连帽衫的带子,才发现他改变了穿衣风格。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上面有非常活泼的卡通字母图案,这是近期在学生中间比较流行的款式。我说:“你买新衣服了啊,挺好看的。”他眼睛里闪烁出一丝羞怯与紧张,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是抽动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
要分别时,他在背后突然叫住我,我回头,看他如犯错的孩童那样低头走过来,对我说:“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自己正被周围的人同化。我想好好学习,可是他们好像很讨厌我。在宿舍,我一看书、背英语单词,室友就大声说话、唱歌,或者把电脑游戏的声音开得很大。他们好像合力拉着我,不让我往前,我很怕,那种被孤立的感觉很难受……”
我深深明白小陈痛苦的原因,家庭经济情况与此刻所处的环境之间失衡,努力的个体和堕落的群体之间角斗,很明显,他处于弱势。要想突出重围,他必然要独自承受压力、咽下苦水,持之以恒地向前走。若能走过来,在往后的岁月中生活会格外地眷顾他;若他在中途投降,那么他的人生多半将在失落与焦灼中度过。
现在的大学早已不再是象牙塔,各种社会风气汹涌灌入,许多学生都在这里迷失自我。物质生活的泥浆覆盖了单纯的面孔,将他们重塑成一个陌生而虚伪的自己。
一些家庭条件优渥的孩子在这里使劲挥霍青春,可悲的是,对自身现实情况并不清醒的同龄人总乐于加入。4年过去后,前者仍能依靠家中殷实的物质基础继续潇洒;而后者呢,这一群一无所有又不学无术的学生,等待他们的,无非是对父母及社会的抱怨、无尽的失落与感伤,甚至身上充满一股戾气,给自己和他人造成伤害。人生的底色不再是明艳的,而是灰色的,他们的人生如尘埃般,在低处起起伏伏。
我经常鼓励小陈:“别害怕,始终去做自己,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不要怕被孤立。再糟糕,都有你的影子陪着你。”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旅行。这些年轻灵魂的心门本该为沿途落下的光敞开,却收纳了途中的是非和纷争、苦楚与失望。他们经历了命运的玩弄,丢失了纯真的面容,心门越来越窄,不免在一些时刻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但这些时刻足以考验成长中的他们,并构筑成自己未来坚硬的骨骼。每一次受伤留下的疤痕,都将成为命运送来的勋章。
握着岁月的伞柄,看到在大雨中慌乱奔跑的他们,我唯一能做的是让他们停住没有方向的步履,来到伞下,等待天晴,然后看着他们确定自己前行的方向,迈出坚定的步伐。
我会站在路旁,站在他们身后,目送这些年轻的身影消失在明亮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