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里,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为“亥时”;在汉字大家庭里,“亥”与“骇”谐音。“亥”是时间单位,“骇”就有点惊悚的味道了。
有段时间,妻子身体不好,用药不少,不见好。母亲背地里去找村里算卦的黑叔。他的结论是:我曾在房间里砸死过长虫。与妻子的病有无关联暂且不说,单说在房间里砸死过长虫这事却极其准确。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一天晚上,要十一点了,我回到宿舍。开门时听到吱啦一声巨响!赶忙用手电筒照(多亏拿着手电筒),发现一条蛇正在钻门缝。开门致门缝变窄被挤住了,才听到像撕扯尼龙袋子似的剧烈吱啦声。一身冷汗!人慌无智,疾忙关门。不料,关门致门缝变宽,却让蛇窜进了屋。进屋后,它没再动,瑟缩在一条杌子腿上。或许是已认识到进了不该进的地方,不敢动了;或许刚才的挤压已使它受伤,动不了啦。我左手照着,想用强光阻止它移动,右手悄悄捏住并迅速抽出了那条杌子腿,没做任何犹豫就砸向了它的七寸……
嗨!真有这事?!母亲惊吓之余,慌忙采取了些补救措施,告慰了蛇的亡魂。
开头那几年,过单身的我还不忘拿这事炫耀,那是儿童顽皮的惯性;后来年龄大些了,才开始了些许忏悔。一边忏悔一边也不忘搜寻使自己正确的理由:若不砸死它,一旦进入床底下,甚至钻入被窝里,那还了得!有时我还想,为何恰巧它往里钻时我开门,概老天的批准与相助?人类每做错一件事,都要像立遗嘱一样编织出一大堆使之正确的理由。生长在农村里,从小就与蛇势不两立。对男孩子来说,谁不怕蛇,谁就有资本炫耀;女孩子不敢砸的。大人们经常说:“马虎(狼)有瘮人毛,长虫有惊人胆”。马虎早不见了踪影,蛇却“不离不弃”。十二属相里,蛇被尊称为“小龙”,打这次算卦起,过而立之年的我才知道蛇还有个名字:“仙家”。“小龙”与“仙家”有区别吗?对进宅的仙家,不能砸,只能请它走。蛇怎么被高抬成了仙家,概有两种说法:一则我们是龙的传人,蛇进宅乃龙的护佑,利于家族的兴盛;二则当然是蛇吃老鼠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年过半百了,记忆的扑满里不再那么拥挤,却总放不下那条蛇;难得的是,三十五年后,仙家又一次光顾了我的屋。
2024年深秋,菊花正好时节,我参加作协组织的乡村采风活动,晚上住深山里两层的民宿。一层主要用途不是住人,仅安排了一个铺,二层能住四人。我年龄大,上下不方便,就选在了一层。也是要十一点了,起身去洗手间;出来时,差点惊掉了脑袋!不多的头发全部站了起来:眼前平展展摆着长度接近三米的赤练蛇!那一刻,不管仙家不仙家,只感觉是地狱来客人了!它也看到我了——不再屈挛着前行。保持不动就不被发现?它在熟练运用着自然法则。我来不及犹豫,一个健步从蛇头跃到了蛇尾,避免被堵在洗手间里。随后高呼:“蛇!蛇!快下来你们!”几声尖叫惊了他们的梦,四人陆续跑了下来,带着好奇、惊恐与狼狈。蛇也受到了惊吓,屈挛着窜到了洗手台子下面的阴暗里。“不要伤害它”,各人惊恐之余相互做着提醒。蛇撅弓着身子,闻闻嗅嗅,时时挪动自己。随后赶到的着防护服的小周大费周折,抓住了它的腰,想提溜起来装进袋子里,没曾想蛇猛回头咬住了防护服,吓得小周猛力一甩,地上就见到了血。我嗅到了一股难闻的腥臭。蛇猛一屈挛猛一屈挛地前行,想以极快的速度远离人群。可是,现代化的装饰里,往哪里逃呢!在砖墙上屈屈挛挛,每爬到差不多三分之一身段时,便跌落下来。一番的挣扎消耗了体力,不见了它的恣睢劲儿。这给双方创造了机会。小周又是一番小心加小心,最后成功将它诱进了尼龙袋子里。
“我跟你去。”陪小周走进了黑暗里,十分钟后,蛇回归了自然。伤势不重,概不会影响它的性命。“投鱼深渊放飞鸟”,蛇入山林算最好的去处了吧。由于有过“前科”,回走的路上,我想到了那个刻舟求剑的楚人。
欣慰的是,在一阵阵惊悚里,放生是各人共同的意愿。
失魂落魄的我,心跳得潦草,不速之客轻轻松松驱赶了困意。将被子抖落了不知多少遍!一边抖一边怕,害怕会掉出什么东西。满脑子都是蛇在爬行!意识里处处埋伏着惊悚。脚不敢放在床上,更不敢放在地上。不敢伸腿进被窝,手也不敢触及任何东西。亥时,又称“人定”,正是夜阑人静之夕。突然进来这么个客人,谁能受得了!
捱到了天明。头涨目涩。大男人竟被吓成这个样子。奇怪的是,竟然没人讥笑我的胆小。看来,在蛇面前,这是人本该有的状态。
随后赶到的有些年纪的老乡说,大吉!这叫“青龙入宅来,犹宜花正开”:求财便至,求喜便来,你们几个等着摊好事吧。这勉强算强韧付出之后的回报了。他分析说,这几天老是下雨,蛇作为变温动物活动受限,本能驱向温度相对较高的地方,马马虎虎就“私闯民宅”了。
在我的亲身经历里,两次亥时“来客”,都引发了流血冲突,其中一次还导致了“命案”。同样是蛇,面对同一个人,同一个时辰,却截然相反的命运。平心而论,这都不是我的错。问题是蛇有错吗?我在想,砸死那条蛇时我正好二十岁,三十多年过去了,若蛇遇到的是同一个不谙世事的我,会不会仍要丢命呢?答案应当是否定的,因为喊出“不要伤害它”的不止一人;负责捉蛇放生的小周也刚好二十岁嘛。
蛇两次造访相隔了三十五年。“砸死它”时,它是长虫;“不要伤害它”时,已提拔为“仙家”。人类的规则是,级别不同待遇自然不同。既然是仙家,概比我们还清楚蛇与人类共有的相生相克的历史。面对不同时期的不同命运,是否庆幸自己得到了应有的尊重?——朋友不朋友还难说,自己已不再是人类不共戴天的敌人了。
生活里,蛇伤人吓人的案例比比皆是。仙家是有神力的。我砸死了长虫“导致妻子病了”,老家的邻居大娘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在摊煎饼时,热气升腾,熏晕了盘在梁上的蛇,结果一下跌到了她的手背上,人当场就给吓死了。还有一位林果专业户,在护林房里砸死了一条屡次冒犯的蛇,第二天,他抱着小孙子在院子里悠闲,结果看到周围的树上全挂满了蛇!自己惊恐又担心着孙子,急呼老伴!待老伴接过孙子,他一下瘫倒在地。不几天人死掉了。“这些狗东西,祸害人啊!”绝望的老伴骂过不止一回。蛇惹了祸,却让狗儿挨了骂。还有更不幸的,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在山里掀地堰(掀蝎子),地堰与他齐头高,石头一错延,竟蹿出了一条蛇。蛇的本能是有孔就钻的,非常意外,蛇钻进了孩子的嘴里!……制造了我们那一带最骇人的事件。有这些活生生血淋淋的存在,人蛇关系还能好到哪里去。
不是我们计较,蛇实在太个性。它给人制造的惊悚几乎是大自然战栗的顶配。人送命或蛇送命的悲剧是相互之间读不懂人类社会的规则与自然法则必有的交集。就像进门先敲门一样,人与自然的贴近里,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随便便就扮演主宰者的。同样,蛇也不能恣睢放肆随随便便扮演访客的。在蛇的地盘里遇到蛇,人是不甚害怕的;怕的是在人的地盘里突遇了蛇。需要斟酌的就是这个“地盘”的界限划分了。大山里的幽深玄远是蛇类的理想家园,确也是人类的天然向往。这样,遭遇战就成偶然中的必然了。一出出有死有伤的意外势必积聚仇恨,加剧事端,吃亏的多数时候是蛇了——虽被称“仙家”,它实在没有高于人的呼天嗨地的能耐。蛇做下的坏事实在不多,可人类的记性太好了——远远近近的,吓死一个人就足够了。被蛇惊扰过一次,再幽静的环境带给人的幸福都要被忽略不计了。于是总体印象蛇是邪恶的。蛇的口碑差,也确实赖它生活的“不检点”。嚯咦!又吃了一只鸟!……唉,又有谁能提醒过我们说:老天爷允许人家那么做啊。鸟飞在天里,那是以天为纸在画画;蛇行在地上,那是以地为词在谱曲。鸟的上面是“无”,蛇的下面是“有”,一有一无里生活着万物的主宰——人。“无”里蕴育着我们的想象,“有”里刻画着自然的美和美的自然。本是一对平等互济的阴阳,而在人的评判里,鸟与蛇却有了天壤之别。
蛇的邪恶还源于它模样的丑陋——人类擅长以貌取人的。这很要命。再怎么是人类的朋友也难去除讨人厌的标签。想想,蛇比人更无辜,也更迷茫。它的诞生概不是来吓唬人类的,因为老天爷允许它选择这个形象。就像大地在瘸子面前永远不会平坦一样,自然界在人类的有色眼镜里很难不被区分丑恶。动物的眼里没有丑恶之分的。战胜了就吃掉(或占有),打不过就逃跑。很可惜,蛇,包括好多动物都被人类放在了丑恶一栏里。先冠以恶名,才能激起仇恨。就像先判罪名再惩处,冠以英雄被颂扬一样。我的中学课本里就有《农夫和蛇》,那是人类齐心协力的诋毁;却没人去质疑,冬眠季节里怎会遇到冻僵的蛇?——贬损的是蛇的生存智慧与本能。其丑恶的命运,正是人类偏狭意识的折射;突遇后被放生,算是一种广义的共享了。
俗语里说,无知人胆大;相反,在蛇面前的胆小恰恰源于我们的无知。小周的放生,是“请它走”的一种方式,只可惜抓蛇的基本要领不对,才导致自身受攻击和蛇的受伤。动物学家是不会害怕蛇的,胆量源自他们的学识和对对方秉性的充分认知。蛇是被人类误解了的生灵,人蛇之间需要动物学家的翻译。燕子进宅,将窝筑在人的房檐下,那会被看作是对主人的奖赏。儿童的拆鸟窝里,是不包括燕子窝的。再怎么是小龙、仙家,蛇也不会有那个待遇。
人都说,世仇是不好化解的。自从世界成为世界,人与蛇就结仇了,源于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仇概报了呀?——蛇害男人终生在田间里劳作,害女人承受分娩的苦痛;人罚蛇终生不得站立,匍匐前行。自那以后,蛇是很低调的呀,总在背阴里干“见不得人的事”。即便这样,两家还是互相没有放过。当一块石头惹怒了男人,要么被扔出去,要么被砸烂。很长的过往里,蛇没有逃过这个石头命的劫数。小时候,我们每砸死一条蛇,都会迅速扑拉扑拉头发的,说是蛇会数数并记住人的头发,然后剜劗你。这算仙家的反击?
人类与蛇从来都是互为邻居,说人类生活在蛇的世界里也未尝不可。偶尔走错门何须大惊小怪?细思,人类的宅子是适合于蛇的,尤其在没有水泥的年代。面对不期而遇,我们没法洞悉它的内心世界,这里或许是它的出生地?故地重游时遇到了领地的新主人?就像人类渴望回归自然时遇到了蛇一样。蛇的存在或许是一种提醒:高傲的人类要懂得敬畏。已能上天入海的人类若不知道惊恐乃何种滋味,不也单调?蛇是沉默的,它不曾有过淡定,更不曾有过狐狸转脸顾盼般的从容。蛇走一条线,它不会联想,相比人简单得多,固执得多。为了那口饭,也只是为了那口饭,在雨夜里曲里拐弯,走走停停,“长吁短叹”。一步一步算着走,正是它卑微臣服的写照。可即便仙家也有失算的时候,人类现代化的导航有时不也出错嘛。就像此刻,我用全拼打字将“仙家”打成“现价”一样。偶尔一次两次的误入民宅,只求不被小题大作了,就像我们交通违章了寄希望于不被拍照一样。
蛇也有好的一面。比如人蛇恋的“白娘子”更是美得不得了。不过,人蛇恋中的蛇多是女性,且专为吸男人的血而来,这又让美谈打了折扣。事实是,一想到蛇,总能给人带来一种遥远的凉意。凉意,或许是人类笔下能够施舍的最好措辞了吧。凶的、恶的东西都有美的一面。蛇毒就比黄金还贵嘛。历史名篇《捕蛇者说》实际是在歌颂。当然,歌颂是为了某种更促狭的贬损。蛇的凶与恶只是为了生存,侵入人的领域虽是主观故意,动机却单纯——不是为伤害人类而来,也没有任何挑衅的成分。蛇不是人类的天敌,更不是人类的敌手;人类不是蛇的伙伴,更不是蛇的食物(个别事件除外)。可悲的是,有人却匪夷所思地将蛇当成了食物。
动物被放生应当不是一种怜悯,大自然不需要怜悯,就像人类自身不需要怜悯一样。可悲的是,人类对蛇的优待不是出于自己更高意义上的善意与觉醒——人类已经认识到了没有动物的环境自身是不能生存的。眼下,人们选择都市居住的理由多是“为了孩子的教育”云云,可见,我们本性向往的还是大自然。作为大自然的长子,人类是极想揽大自然入怀的,这是人类自信自尊里的内在渴意。可是,别忘了,属于我们的自然的野性里应当有蛇。这正是大地的美,也是大地的力量。喜欢大自然却不喜欢蛇,倒有点叶公好龙了——那可是人类的笑话。人类总喜欢将自己凌驾于自然之上,即便人粪也被尊称为“大粪”,与狗屎猫屎区别开来。先哲庄子有个著名的观点:等生死,齐万物。意思是自然万物生来平等。有蛇在,有“丑恶”的物种在,更能显出我们高贵的美嘛。
人与蛇升级成了人与仙家,看似有点“玄”,玄可理解为“道”的,这便是人与自然了。看到蛇不会不想到自己呼啸而去的童年。砸死蛇、拆鸟窝……这不打紧,因为那是在我们还不成熟的时候。三十五年过去了,蛇还是蛇,“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了——人类会进步。曾经的时代不能代表以后的时代,我们总不能往后寻找理想嘛。蛇似乎“长大”了,很少有人在叫它的乳名“长虫”;“仙家”的登场,更像黄花菜美称忘忧草,这或许是对蛇的最佳保护了。问题上升到“仙”那里,人解脱了,蛇更求之不得。蛇过蛇的日子,人过人的生活,里面隐含的是我们心灵的倒影。当然,不管多么文明,人类都不会在意走路会不会踩死蚂蚁。当仙家是要有资本的,得足够强大,足够令人生畏,寓意足够完美。除了蛇还能有谁?
蛇是大地的曲线。就像鸭子是水上的波纹,鸟儿是天空的音符。亥时“来客”实在是一种桃花源式的生命体验。大自然本就有着适者生存的严明律令。可是,蛇适应得了大自然,却应对不了人类——万物究竟是大自然的臣子还是人类的臣子,是时候弄个明白了。
2024年的这次采风,几乎没看到一处裸露的泥土,处处释放着鲜啤酒般的清香。一切都在尽情地绽放。“亥时来客”是比较深刻的。这样的事件算得上我生命记忆里不灭的记忆了。大都市的成功之一就是远远阻隔了人与蛇这对冤家的亲近。可是,别忘了,恐惧一词需要事件来滋养,人类需要历练,经历恐惧战胜恐惧才有了勇敢。想想,惊悚都显得多余了,这生活还会有什么味道。
(原载《青岛文学》2025 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