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云思
主页文学小说成人文学
文章内容页

自传体小说 :青石板石板青

  • 作者: 娅子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13-09-22
  • 热度90684
  •                                                                                               青石板  石板青

    时隔这么多年,我不能确定,你们希望我如何叙说。
    我知道事情越说得简单明白越容易让人了解。但这很难做到,一个是要排除我对你们的情感纷扰,你们知道,在我的心里,那些东西已经是多么苍凉阴晦。二是,这个世界,不都是象你们一样,以为脚踏实地辛勤劳作就是生活,不是这样简单,有人一定是要让生活复杂化的,为此,很多人付出了代价,甚至命丧黄泉,就像你们母子。
    不管怎样,有一点我很肯定,我和你们都希望,那段时间、那段往事,就像很多年前那些青石板一样,嵌在泥土里,天地定将永存它的真实面目。

                                                                                                      豌豆花心
     
    今天是礼拜天。
    好早好早,挂在灶屋角上的喇叭就吵起来..
    这只鬼喇叭,街道办的人到各家安装它的那天,玉马庄的大人都发了癫一样高兴,就好像这个张开大嘴在屋角上尖叫的东西,是他们八百年不见了的老朋友似的.
    高妈妈的声音飞来飞去,用被子蒙住头,还是往耳朵里钻“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上午八点半,召开居委主任选举会,各家各户派代表准时参加.不得缺席”。
      居委主任?高妈妈自己不就是居委主任吗?
      我们搬到玉马庄来, 就一直听人喊她高主任高主任。 她老是说,我清楚这个地方,这些人,他们的老祖宗是搞么子的,他们的小鬼出过麻子冒,他们家有几口箱子笼子,几个老鼠子洞,我都一清二楚,清楚得象我家慧英兰英身上的几颗痣一样。
        就连蠢宝都听得出,高妈妈的意思是,她当居委主任就等于她当慧英的妈妈一样..
        为什么还要选举居委主任呢?
    反正大人的事,总是奇奇怪怪,你就别想弄明白。
     
      “娅子,难得一个礼拜天,你弟弟不在,我要捡鸽子屎,你代替我去开会吧” 祖母说,。
    “要得要得”我从被子里一跃而起
    每次开居委会,会场外面,玉马庄的细伢子象一大群大群的鸭子.大人出来驱散了,他们又围了上去.
    “今天你莫只顾耍,听听他们讲些么子,选了哪个,回来告诉我.”
    “不嘛,大人说的,我不懂”我又躺了下去。
    “么噶不懂?那就在家做作业,妹来细姐,莫去疯疯癫癫”
    “好好,听就听………”
    我才不相信,哪个说了什么,哪个当玉马庄的主任,祖母真的会在意.
      
        太阳照到大片大片黑瓦屋顶上的时候,玉马庄的人搬着木凳子,从那些低矮的木屋里出来,一群群向马路旁边的会场走去.
        会场其实就是幼儿园.一间大木板房,正面墙上贴着毛主席像,毛主席拍着手,一边笑一边好像要说话的样子,下面是一块黑板, 黑板上写着”玉马庄第五届居委主任选举会”。黑板上的黑漆很多掉落了,那些字看起来象冬天里的树枝。
    高妈妈站在讲台上,她旁边坐着一个男人.有一堵墙那么高大。
    教室快要挤满了。 
     “肃静肃静,开会了”。,高妈妈喊。“首先大家一起唱一支歌-----我们走在大陆(路)上----- 预备---------起”。
    “又是大路上,嘴巴都唱起茧了,高潮主任,唱点新鲜的啊” 底下有人叫。
    “高潮主任,要不叫你家惠英给我们来段花鼓戏。”
      高潮主任是玉马庄的调皮子给高妈妈起的小名,因为她每次开会不是说政府号召,要掀起这个高潮,就是说要掀起那个高潮, 连消灭老鼠也掀起了一个运动高潮,说得太多了,他们就叫她高潮主任了。
      高妈妈瞪了那人一眼,一手高一手低地举起, 准备打拍子,一边又起了一句“ 我们走在大陆(路)上预备---------起”
      下面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唱起来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我们的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会场外面,细伢子一听歌声,就跟着起哄,一边踏步,一边也唱起来: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洪流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玉马庄-----第五届----居委主任选举会-------现在开始。”高妈妈象对聋子说话那样扯着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她可真有点好笑,说真的,她总是让人觉得好笑的样子。.
    “今天的选举会,大家要畅所欲言,对我有什么意见-----只管提出来,便于我今后改进工作------下面先请街道办赵付主任给我们作指示,大家欢迎”。
        
      .旁边的高个子站起来,咳了一声说“同志们好,在全国一片大好形势之下,在美帝国主义越来越走向失败,无产阶级革命阵营越来越扩大的今天,玉马庄第五届居民委员会主任选举会胜利召开了!我代表街道办在这里向你们表示热烈的祝贺!
    咦! 赵副主任讲的话和我们学校的王校长怎么一模一样,王校长讲话一开头就总要说那个美帝国主义越来越怎样怎样,美帝国主义,我在电影里看见过,高鼻子,绿眼睛,一只手往后背着,手里总拿着一个烟斗,坏透了的样子。 
        “大家都知道,居委主任代表我们的切身利益,又是上级组织与玉马庄之间的联系人,所以要以严肃的态度认真对待....... 选举程序照旧,自由发言,集体投票,最后由街道办集中意见。这次的候选人推荐两个,一个是原任主任高玉梅同志,一个是汤秋桂同志.”
     
        大人们突然安静了了,眼睛都看向坐在门边的汤秋桂.不过很快,他们就嗡嗡嗡地说起来。.
    看他们一个个的样子,好像汤秋桂是从地里突然钻出来的怪人。
    知道了,他们一定以为汤秋桂不算玉马庄的人。
    两年前.她才搬到玉马庄,  她穿着大摆的花裙子,一头黄绒绒的卷发, 每天骑着单车在巷子里穿来穿去,还说一口口音很重的普通话.
         她的样子,她的一切,在玉马庄很稀奇
        后来有几次,汤秋桂在说普通话时,把”去”说成”切”,把”瘦”说成”笑”,她取笑米婆婆”刮笑的”,  再后来,她去居委填表格,除了”汤秋桂”三个字是她自己填,其他都要高主任代填,原来她是个文盲,玉马庄人这才觉得不怎么稀奇了.
       再后来,她成了高主任的助手,高主任教她读书写字,去区里市里开会总带着她,回来还逢人就夸她,”人长得漂亮,嘴巴又热闹,讨人喜欢.连领导们都一口一个”小汤”地叫.”
        
    “我同意高主任继续当我们的主任”
    住在我家隔壁的彭阿姨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咯些年,高主任起早摸黑,操尽了心,玉马庄的红白喜事,三病两痛,婆婆老公吵架,哪个屋里的事不是她帮忙, ”
        “哈哈,彭巧云讲话有味,高主任帮婆婆老公吵架,帮老公还是婆婆”
         “当然是老公啊”
    会场里哄笑起来,赵副主任咳了一声。
         
    “高主任做事大公无私,我同意”从不喜欢说话的吴木匠瓮声瓮气地说。
     “高主任搞了这么多年了,换一个人,不熟悉情况” 米婆婆小声附和
         “我也同意高主任”
         “同意高主任”
         “同意高主任”
          
        那就快点选高主任嘛,我想,双手抓住小凳子两边摇着,忍不住瞧瞧外面的鸭子们,他们在追追打打,好开心。

     “请安静,我插一句” 赵副主任站起来挥挥手打断了众人的发言“大家先别忙着说同意不同意,要摆事实讲道理,要全面地看问题,居委主任不是家里的家娘,专管婆婆妈妈的小事,居委主任掌握着全组居民的大方向,政治上紧跟党和毛主席,带领大家积极参加各项政治运动,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请大家多从这个方面考虑发言”
        赵副主任的话一落下,都不做声了。
     “赵副主任,我问一个问题”说话的是幼儿园教识字课的李老师。
      “你说你说”
     “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里面说,要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习俗,赵主任,花鼓戏里的才子佳人算不算旧文化呢”
    “这个嘛,算,当然算,就连岳飞都算,因为他效忠的是封建王朝,一切封建社会的东西都是要破除的,一切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都是要踏翻在地的.”
     “那高主任一边领我们学习人民日报社论,一边允许她的女儿唱花鼓戏才子佳人,还教给小孩子唱,这是不是言行不一致”
      “小李老师,你提的这个意见已经不止是言行不言行的问题了”

    “言行不言行”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不明白。

     “我给高主任提个意见.”又有人站起来,是萧萧妈妈“吴木匠,你说高主任大公无私,大公无私,其实豌豆的花心,是黑是白,关键时节才看得清,大家晓得不,今年的招工指标,高主任就准备给她女儿惠英”
    “萧萧妈妈,你是听哪个说的,居委会只是提议,还没开会商定,高主任自己都冒表态,你何解就知道了”李老倌拿烟袋指着萧萧妈妈
    “反正这是事实,无凭无据的话,我不得说”萧萧妈妈的眼睛突然看着汤秋桂.
      坐在门口的汤秋桂立刻站起来。
    “这个事情,我可以替高主任说明一下,这次招工的事,是我提议高主任让惠英去的,大家也晓得,惠英能歌善舞,才貌双全,她这样的人去国营大工厂,才有发展前途,高主任也是人,总不能说,当个居委主任,自己的仔女就要一世窝在家里吧 “
        “今年是国营指标?怎么大家都不晓得呢,集体指标让别人去,国营大工厂留给自己的女儿,这不叫大公无私吧”
     “高主任不是没表态吗,这件事应该让高主任来说明一下”
     所有目光又都射向高主任,她坐在那里,盯着汤秋桂,半天不说一句话
     “高主任怎么不解释”
    “看来惠英招工是真的”
     “我还是同意高主任”彭阿姨叫了一声
     
      ….. …..  …..
        
    “娅子,居委主任选出了冒,高麽麽(妈妈)是不是?”
      “是啊是啊,他们都同意高妈妈”
       当然不会告诉祖母,这样的会真是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蠢宝才会坐在那里听下去呢。 
     “是高麽麽就好”
    “ 翁妈,你见过豌豆花吗?豌豆花的心是黑色的吗?”
    “有黑色,也有白色”
     “翁妈,什么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是不是外公说的那种晚上出来,没有头的鬼啊”
    “牛鬼蛇神?么噶(为什么)问起?”
    “那个赵副主任说,要搞大革命了,要揪出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踏翻在地----翁妈,翁妈,是不是啊?”
     “吃你的饭,”翁妈吼了一句,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第二天,午饭桌上挨了翁妈一顿骂,才知道,喇叭里宣布了选举结果,汤秋桂荣任玉马庄第五届居委主任,当了十二年居委主任的高妈妈落选了。


                                                                                                          玉马庄
     
    玉马庄,在益阳城北边。
    我父亲总是说这个“玉”字应该是“御”,他说御马是有来历的,写成玉马庄,不伦不类,我问什么是不伦不类,他说,娅子,给你剃一个光头好不,我说不,他就说,是吧,那个样子就是不伦不类.
    父亲说话总爱绕弯子让你去想,可我从不愿意想啊想的,所以我的算术成绩总是落在语文成绩后面,因为算术试卷上总有一两道题需要咬着笔杆想很久。
    就算父亲是对的,清朝曾经有个什么皇帝把他的马栓在这里过,我也不会把玉马庄写成御马桩, 再说,你看现在的玉马庄,不就是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吗,它是御马还是玉马,真的没什么要紧.

       这些房子又矮又小,房里的床大都是木板拼起来的,桌子都开了很多裂口,木头矮椅子坐起来都吱嘎作响,箱子笼子上的锁都生了锈。
    这个地方的人几家几家凑在一起,在走廊上或者堂屋里做饭吃饭,乘凉洗衣。要是夏天,连睡觉都在一起,在房子外面的地坪里,横七竖八摆上一床床竹凉子,大人聊闲话,拿把蒲扇给细伢子扇蚊子。
        这个地方,有一条很长的青石板路,一条很老的长巷,一口很深的老井。
     青石板路,很多人一起走的时候,它只是一条路,一个人走就不同了,它好玩得引着你去低头仔细看它,数它,想它,引得你脱掉鞋,拿在手上,赤脚去走它,下雨天我试着赤脚走过,六月里就走得更多了. 
    那条巷子玉马庄的人一有空就说它的来历,说它是挪威人修的,又说它是当地有钱人捐建的, 我倒觉得它很平常,当然话说回来,巷子的墙壁确实很老很老了,老得你看着都心里难受.

    老井,在青石板路的入口处,在四面房子的中央,老井周围那些湿漉漉的青石板都断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它们的颜色变成了黑色或者绿色.
       大人们不分时候挑着水桶去井边打水,水挑回去也不知干什么了,反正老井的水不能喝,也不是洗衣服,玉马庄的女人洗衣服爱到资江边上,到那里的石头上捶啊捶的 
       水井的栏杆上有两条绳子,打水的人用绳子系上木桶的弯柄,然后将捅倒过来,使劲甩下去,木桶翻过来时,已经吃满一桶水,两只手轮番着扯绳子,水就打上来了。每次只能打两桶水。人多了,就让木桶挨个儿排队等候,人呢,担着扁担,两手扯着扁担绳子,就在水井边说长道短起来。 
      经过水井,总要钻进去到栏杆边看看,水又涨起来没有,水,那么亮,那么滑,被搅动后,一片片地跃起来,好像能拈起来似的,好叫人喜欢。
      
                                                                                                          巷子人家
                                        
    玉马庄的人家分住在巷子左边和右边
    巷子左边,住着卜伯伯,米婆婆,卫平姐姐.还有很多很多人,
    卜伯伯有一副打人生米的行头,他每天挑着它早出晚归。
    卜伯伯从来不说话,问他他也不说。
      “卜伯伯,我翁妈说,人生米要加糖精”
      。。。 。。。
       卜伯伯,要加糖精呢?
      。。。 。。。
    卜伯伯就是不回答,也不知道糖精放了没。我敢发誓,你给卜伯伯一角钱,他都不会说一个字。
      但是,卜伯伯人生米打得很好,不说一个字的卜伯伯,人们都等着他打人生米。
      从卜伯伯那里打回去的人生米,祖母用缸子藏着,缸口盖得严严实实,  过年的时候,祖母从坛子里拿出来一些放到热喷喷的甜酒里,那颗颗饱饱囊囊的人生米“嗤嗤”地响着慢慢瘪下去,舀一瓢吃,还没尝到味道,在舌头上就消失了。

    玉马庄,很多人家都粘纸盒子,玉马庄的婶婶婆婆们,粘起纸盒子来,旁边的人可以看得痴过去。
      一把小剪刀,一条长木片,一些硬壳皮,一根一头尖的棍棍,一碗大米熬出来的浆糊。
      两只手在桌上飞舞一阵,硬壳皮就变成了一个个精巧的盒子,层层叠起来,码在屋里,码到一定的高度,送到居委会,十天半月,居委会的高主任,现在换了汤主任,就挨家送来了工钱,码几百个纸盒一分钱。
        米婆婆粘纸盒子从不和其他婶婶一起。
        在玉马庄,称“婆婆“有两个意思,老太婆或者老婆。我看米婆婆两个意思都没有。米婆婆不很老,至少还不像老人,也没看见过她的老公。
      米婆婆是玉马庄唯一一个喜欢和小孩说话的大人。米婆婆和我们说话,不象其他大人,把你当做一条狗或者一只猫。
      “米婆婆,你是姓大米的米吗,”
       “不是,我不姓米,我姓吴”
       “那为什么不喊你吴婆婆呢”
       “以前,我们家是专门出大米的,我老公的米在这一代很有名”
       “那你老公呢,你们家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别问了,小伢子,别问那么多”
        
       有时,米婆婆不粘纸盒子了,她说我的头梳得不好,要给我重新梳,她拿出一个很好看的金属盒子来,里面有我们从没见过的亮闪闪的东西。
       米婆婆的辫子,比我母亲扎的花样多。——有时她把我两条辫子盘成两个圈圈,然后从金属盒里选一对上面有珠子的发饰镶在圈圈周围,说这是“丫鬟头”,还有时,她用一根铁丝在火上烧烧,把我的流海卷一卷,把头发半弯成短发,说是 “学生头”。
        也有的时候,一个发饰还没梳成,她突然走到镜子前把自己脑后的那个大髻拆开来,原来米婆婆的头发好长好长。她披散着头发站在镜子那里,我们都呆呆地看着她,
        
     卫平姐姐家里有很多孩子,卫平姐姐是最大的,她五年级没读完就停学了,老师也不来劝阻,反正她读书时也是三天两头旷课,他要干很多活,捡橘子皮,给人挑水,粘纸盒子什么的。
    她的父亲是木匠,家里有许多木桶,有的比卫平姐姐身体还大,她一早挑着空桶到资江里装满水,再一边摇摇晃晃担着,一边在玉马庄巷子里喊“要水的啵,要水的啵”卖水的人多,玉马庄要没人买了,她就担着到别的居委去卖。
       夏天一到,卫平姐姐会把一只红色的大木箱子斜挎在背上,她人呢,深深地向前弯着,一边走一边喊起来:
        “冰棒咯————冰棒——三分罗”
       我们在巷子里,跟在她后面学:
        “冰棒咯————冰棒-——三分罗”
     
    巷子里有回声,这声音传到很远很远。

    住在玉马庄巷子右边的人,不像左边这些人家,成天吵吵闹闹在一起,连睡觉都懒得关门。右边的人家,常常关门闭户,有很多秘密似的,就引得左边的人谈论。
    尤其是李家和罗家。
    他们说,李家的灶屋下有个地洞,里面藏的财物可以从东门口铺到将军庙。
    也有人说,李家已经没钱了,上辈那个二少爷,留洋回来,用那些钱不是办学校,就是修房子,玉马庄一带的这几条古巷,他都捐过资。
    又有人说,他们家要是没钱,日头从西边出来,不然,土改的时候,这家的祖父怎么会给毙了。老头死得也是作孽啊,大冷的天,锁着链子拖出去,穿了一件单衣,赤着脚,开枪的公安是个新手,天气又冷,直打哆嗦,一枪打到老头子的肩膀,又开一枪,还是没打中,血流了一地,人不肯死。你说这是不是天报应,没做坏事的话,哪里会这样。
    也有人反驳,要是遭报应,他们家的崽怎么都会读书。老头子被毙以后,没有女人肯嫁到他们家了,两个媳妇都是乡下的,你看,生下来的崽,个个还是会读书。
    李家谈厌了,就谈罗家。
    罗家,他们最乐意谈那六个女儿,他们称六朵金花,尤其是大女儿。
    他们说,大女儿,太可惜了,长得几乖巧,冒想到她心机不好,居然给电影演员王心刚写信,说她看过《野火春风斗古城》以后,做梦都想成为他的朋友,更想做他的爱人。不晓得是信寄错了地址还是王心刚故意不肯收,退回来了,退到了居委会,被人拆开了,于是在玉马庄炸开了锅。三年过去了,很少见到这家的大女儿了,她自然没脸见人啊,好生生的一个妹子,一世就给毁了。
     
    给人家写一封信,一世就给毁了吗?搞不懂,但是他们这样谈论罗家和李家,我总有点异样的感觉。
    因为这两家,有我的同学,李家有李尧龙,罗家有罗小芸。
    李尧龙是男同学。
    我承认,就算我还不是大人,但是,我已经能很清楚的区别男同学了。
    他们的名字可以区别,吴大江,周建国,赵钢铁,还有这个李尧龙,一听就是男同学嘛。
    不过名字不是我用来区别他们的主要原因,我们班也有男同学取了女孩子名字的,有个叫“柳雅”的,第一天班主任点名的时候,他红着脸站起来,原来柳雅是个男同学哦,真好笑。但是班主任却说,这个名字取得好,他还唠唠叨叨说一些古怪的字眼,什么尔啊雅啊正啊之类的,也不知什么意思。这个班主任,第一次进教室来,我们都吓一跳,听说他只有五十多岁,以前是中学校长,后来说了反动话,成了坏分子,才来教小学。可他看起来有九十岁那么老了,因为他那么老,因为他是坏人,我们谁也不怕他,有时上课,教室里吵翻了天,他站在那里,嘴里喃喃地,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可真叫人看着难过。
       还是说回原题吧,我并不单是以名字来区别男同学的,我觉得我们班那些男同学,他们听课走路说话的样子都有不同,比如他们议论的李家这个李尧龙,他就从不象女同学那样,手背在背后,坐得直直地,从头到尾傻傻地听,我就从没看见过李尧龙认真地注意过老师,注意过黑板,可是他的成绩一直就是第一名。
    还有,这些男同学,他们脸上的表情,要不就是发现你什么秘密似地一脸惊奇,要不就是一副受了委屈要申辩的样子。还有,除了李尧龙,其他男同学都爱打架,爱欺负女同学   还有。。。。。   
    但是,这些也都不是让我区别他们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和男同学一起时,一起开班会,一起搞活动时,感觉不一样,  而且,我敢肯定,不单是我这样感觉,象罗小芸,她和我在一起,说起来没完,象个独轮车轮子一样,不骗你,这种车子,常常在一早上从巷子里”吱呀””吱呀”地碾过,我太熟悉了,都听烦了。
    可小芸遇上这样的活动,她就象变了一个人。有时她会伏在桌子上象是睡觉,有时她会捂着肚子皱起眉头,可只要一离开,她就又是个车轱辘了。一开始没觉得什么,后来就知道了,因为后来和男同学在一起开会、说话,我也想肚子痛,也想装出个要睡觉的样子。
     
    我和罗小芸常一起跳橡皮筋,跳房子,捉蒙蒙恰恰,罗小云总是很特别,她的算术好到没法说。大人看着她总要说她长得好乖。只要你一说话,她就瞪起眼睛听,然后一转一转,像是你的话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她把它吞下去了一样。以后你要是说了和这次不一样的话,她就翻出来,连时间地点一起。这是她最烦人的时候。
     
       罗小云的家,在巷子右边里弄的入口处。
       这一条里弄和左边比起来,住的人家少多了,每一家的房子都很多,一间连着一间,他们的房子里,床很大,有四根威武的柱子,箱子柜子都红彤彤的放着光亮。
    去小云家,得上一个高高的台阶,上去了又要下一个台阶。得先经过她父母的房子,经过那些雕着花的大床、有着铜环锁的大柜子,经过码得很高的大笼子大箱子,经过一扇扇高高的门才能到小云房间。
    这是我去小云家很少的原因,说实话,每个同学的家里,我都不愿意去,他们的父母问的问题,说的话总是很奇怪,比如就有好几个大人问过我,你们为什么要住玉马庄,你父母都有单位,为什么不住在单位里。你说这算是问一个小孩的问题吗?为什么住玉马庄?你又为什么住玉马庄呢?当然这么愚蠢的问题,我才不会问。
    还有更气人的呢,一次和小云从资江学游泳回来,在巷子口,碰到赵钢铁的父亲,他竟然拦着小芸,笑嘻嘻地要小芸回答,为什么要把双手捂在胸口,还装出一副要把小芸的手掰开来的样子,当时我们站在那里,浑身湿漉漉的,小芸呢,都快急哭了。
     大人们,真是象老鼠一样可怕。
    但是我还是想去小芸家,因为说真的,我想见见小云的姐姐,不过我不能把这想法告诉小云,我觉得朋友之间并不是一定什么都要说的,我只是见见嘛,这又不是个坏心眼对不。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她。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这么说吧,就算在电影里,我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我只是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写那样一封会毁掉她一世的信。
     
     李尧龙的家就在小芸家旁边,虽然对那间有地洞的灶屋很好奇,但他是男同学,他又那么骄傲,我不会进去的。
                               
                                                                                              祖母
     
         玉马庄是我祖母的玉马庄。
           你瞧房子里这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放着我祖母的宝贝木匣子,它上面的红漆都已经掉光了,两层抽屉里面全是跟随祖母几十年的家什,比如那个油光铮亮的铜圈圈,祖母叫它针底子。又比如一个木头手柄的针锥子,只要祖母不在,我就用它在桌子上锥小洞。
        这盏煤油灯,别人家的都是放在桌上,或者固定在墙壁某个架子上,我们家,祖母总端着它移来移去,晚上它到了灶屋里,祖母把门板放下来,灯底下粘纸盒子粘到很晚,凌晨,迷迷糊糊睁开眼,它又到了床前,两条凳子搭着,它放在上面,祖母披着棉衣在灯下做鞋子,或者补衣服钉扣子。
        还有这把篦子,白色的边黑色的齿,虽然旧了,但油光黑亮的,我祖母每天用它给姥毑篦头发,姥毑是我祖母的家娘,是老谢家的二奶奶,父亲说,从双峰到益阳,从汽车路到玉马庄,我祖母从六岁就开始侍候她,姥毑每天吃过饭就坐在那里,有太阳的时候,她坐在门外嗮太阳,没有太阳的时候,她坐在房里。
     
       你再看看这个菜篮子,它那个弯把都被祖母的手磨得溜光溜光了。祖母一出门就把它挽在胳膊上。天很早的时候,她挽着它去菜场捡菜叶子,迟些时候,她把脏衣服装在篮子里,肩上挑着水桶,挽着它去河边挑水洗衣服,去百货店买东西也好,去大码头捡鸽子屎也好,祖母从不离开它.到了晚上,祖母把剩菜剩饭放在菜篮子里面,挂在灶屋里的钩子上,用布搭着。祖母说老鼠咬不到,也不会馊。
    玉马庄的时间,也是我祖母的。
       祖母说立冬了,天冷了,你就得穿起笨重的棉衣棉裤,祖母说 ,天谙(晚)了,太阳晒到屁股了,你就得从暖和的被子里起床,其实祖母瞎说,房子里大白天都得点煤油灯,太阳从哪里进得来,但我祖母这样的人,你没办法违抗的,最好就乖乖地起床。
     
         每天起床后,祖母去做饭,我开始扎辫子。我的头发长,我母亲给留的。一到休息日,母亲就告诉我扎辫子,但我总扎不好,右边的这只,老是向外翻,我就在镜子前嚷嚷,祖母跑过来,手上一股油烟味,一边给我扎,一边数落,有几次她说要拿剪刀剪掉,不过也只是说说。玉马庄虽然一切我祖母说了算,但辫子是我母亲留的,别看祖母对我凶,但对我母亲这个儿媳妇,要多宠有多宠。家务活不让我母亲沾边,我和弟弟生下来第一天起,就是她自己带着睡觉。我母亲只需要喂喂奶或者想玩玩宝宝的时候,玩玩就行。

         辫子还没扎完,我弟弟在摇篮里大哭起来。弟弟一哭,姥毑就颤颤巍巍起来了。
        姥毑总穿着一身黑衣服,带着一顶六边形的黑绒线帽子,帽子底下,脸颊两边的皮肤耷拉到了下巴那儿,姥毑的皮肤很白,她的脸和下巴这块肉在黑屋子里很耀眼。
        姥毑颤颤巍巍坐到摇篮旁边,脚踏在摇篮下面翘起来的一只角上,姥毑的脚只和它一般大,她一边摇,一边哼起“宝宝宝宝睡觉觉”来,弟弟继续大哭,姥毑的声音就唱得更大,摇篮摇得四分五裂的木板地“哒哒”地响,摇得小木屋好像要塌了。
     
       这时,黑泥地的小饭桌上,祖母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了。
     
     “看看你,碗是怎么端的,象个叫花子,教了一bia遍了,连都也教会了”
      “不是都,是猪呢”祖母来益阳的时间比我还大得多,可老是咬着一口好笑的湘乡话。
     
      “妹来细姐,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相,你看看,你的脚伸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吃着饭,把搭在旁边凳子上的左脚缩回来,再照祖母说的那样,用四个指头托碗底,一个指头把住碗边,然后眨一下眼给祖母做个怪样子,笑起来。
     
      祖母却不笑,祖母好像从来没笑过。
     
     
     
                                                                                                      益阳街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到了..
      可别以为接下来我要说夏天有什么特别.其实在所有孩子眼里,春天与夏天秋天,没多大区别,我的意思是,夏天里你跳着的橡皮筋和秋天里跳的, 就象左眼睛和右眼睛,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想说的只是, ,有两件事有点特别。
      第一件事是,这个夏天,祖母要我跟她去捡鸽子屎。
      我祖母是个不爱言笑的怪人,但是,她有个特别的本事,会”挑疳积”
      "疳积"是小孩子的一种病,有疳积的小孩不肯吃饭,勉强吃下去,也不消化。
      每次祖母”挑疳积,我就远远地看。
      我祖母用缝衣服的针在病孩每根手指的中间那个关节扎下去,扎完以后,两手使劲挤,直到黄色的疳积一点点被挤出来,扎完了,祖母一边嘱咐孩子父母不要吃什么什么,一边就递给他们一个纸包,说是药,让他们回去泡水喝。
        纸包里就是干鸽子屎。
      喂鸽子的人并不多,得到处寻找收集.收集到一定分量了,铺在瓦罐上用火焙干,这时 候,房子里外弥漫起一股股特别的气味,药便制成了.
      挑过疳积的孩子,过不久大人会带着再来, 有的还得再挑.
      有的已经痊愈,是特地来道谢的,不过也就是带着已经胖乎乎的孩子来给我祖母看看,要是有人提起付钱或送东西,祖母一律不要,还鼓起眼睛发急: 么嘎叽,么嘎叽
      爸爸说,祖母一生行善,因为她吃过很多很多苦,她希望通过做善事让菩萨保佑她的子孙不再吃那样的苦.
       我再也不会追着爸爸问什么是行善,免得他又大通大通说起我祖母如何如何苦,还如何如何帮别人了, 所有那些事我都听烦了,那都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再说,那个时候,除了刘文彩这样的大地主,全世界的人不都在吃苦吗?
     
      那个星期天,祖母挎着篮子,要我牵着她的衣襟,果真带着我去捡鸽子屎了.
      祖母说,先去大码头,再去湘剧院.
      我不知道别的城市,街道是怎样叫名字的, ,在我们益阳城,街道的名字一个爱叫码头,比如大码头,石码头,向家码头,韩家码头,还叫一个口,东门口,南门口,西门口,学门口,还有一个堡,头堡二堡三堡什么的,这些名字是不是有点怪?我觉得码头嘛,还好理解,因为益阳街挨着资江 ,码头离不开街,街离不开码头的,但是为什么要叫“口”和”堡”呢.而且叫码头的都在北边,叫口的都在南边.,
       从玉马庄出去,过了石码头,就是鹅羊池,
      鹅羊池,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地方.   池东边的石头路上,一年到头有小吃摊子,煮白粒丸的,卖香干子的,做干坨子的,,还有炸油碗糕的,孩子们特别喜欢的是“打拔糖” 打拔糖不是好吃,是好玩,一头衔在嘴里,一头可以用手拔出长长的丝来. 摊子上,还有玩具买,有一种摔炮,一毛钱一版,一版有几十颗,黄豆那么大的粒粒,摔到地上声音巨响,还有“德罗”,用绳子鞭打,可以一直转到你不想它再转.不过这些都是男孩子在玩,女孩子嘛,就在池边跳橡皮筋.
     鹅羊池总会有满池的荷花盛开,荷花谢了,荷叶枯了,会有年轻人光着身子在黑泥里摸来摸去,这时池边围满了人,好像池塘里不是在挖藕,而是找到了什么宝物,那些老人就插到人群里,有的会讲起这个鹅羊池的来历.不过那些故事一点意思也没有。
       藕挖完了,冬天来了, 黑泥裂成一块块的图案。
      
       经过鹅羊池,祖母拖着我不许左顾右盼,这个祖母,任何时候都是急匆匆地往前赶,其他的一律不在眼里.我都怀疑,她知不知道鹅阳池里,每年都会开出粉红粉红的花呢?
        从鹅羊池右转,远远就可以看见大码头百货几个字
        益阳街上,百货商店有三家,汽车路百货,临兴街百货和大码头百货,因为大码头有名,大码头百货也很出名, 这个店,单是布匹柜台,就有几十米长,就连桥南大渡口那边的人,也都走十多里路来这里扯很多花花绿绿的布,回去就把裁缝师傅请到家里做衣服.
       不扯布时,她们也会带着孩子来玩,孩子走不动了,妈妈就说,大码头都没到呢.
       不扯布,不玩, 她们还是得来大码头,
       因为这里的卫生院有个专门看妇科的女医生, 姓叶,世代行医,她只要看你一眼,把把你的脉,开出几副方子,你就不肚子痛了,脸色就好了 ,还能生孩子了.
          这里还有周围几百里最大的轮船码头,去茈湖口,沙头,或者更远的桃江,长沙,岳阳,你就得来这里坐轮船.
      长途的轮船一般都在凌晨起航.人们就在半夜出发,在寂无人声的街道上蹬蹬蹬地走着,来到码头旁边的候轮室, 在那昏黄的灯光里闹哄哄地一等几个小时.
      这时,漆黑的夜空里突然发出呜------呜--------的声音, 声音不高,但是闷闷的,慢腾腾的,像一个人蒙着被子伸懒腰的感觉,
      这是轮船将要起航的汽笛.
      汽笛一响,侯轮室突然象着了火一样。
      祖母曾经带着我坐船去长沙,从侯轮室到码头再上轮船的那几分钟紧张得要命,黑夜里,各种各样的人,提着大包小包,大家都不出声,只是一个劲奔跑.好像不赶上那条船,你就会被后面的什么怪物吃掉似地.
      这个轮船码头真是又大又神秘,单是那些青色的麻石码头,就有好多传说.
      
        陈翁妈住在大码头河岸一幢破旧的房子里。 
       木头做的长方形鸽子笼,用铁丝拴住,挂在窗子外,笼子里铺了一层草,草上面有些零星的鸽子屎,侧面有一扇小门,敞开着,但是里面没有鸽子。
       祖母说陈翁妈喂的鸽子都晓得送信,那些鸽子飞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送信呢?.送给谁?
     
       好不容易才从陈翁妈家出来.
       大码头往湘剧院的这段路很热闹,有新华书店,人民电影院,文化馆,肉食店,五一小学,人民印刷厂,还有盛光宝的米粉店.
       人民电影院,卖票的房子有学校大会场那么大, 中间两排长凳子,四面墙壁都贴满了画报
      放映厅在旁边,那扇门很特别,一根根交叉成菱形的黑铁条,可以闭合拉动,进去里面还有两扇门,厚厚的黑色门帘,两边是楼梯,楼上那层只有一半,呈半圆形悬在空中.,
       最喜欢坐在楼上第一排,前面是长条的台子,趴在上面看楼下的人,比看电影都有意思.有时电影放到一半,有小孩朝楼下吐唾沫,楼下的观众摸摸脸,回过神来,抬起头来便骂,
       盛光宝米粉店的光头米粉那么有名,可我不怎么觉得好吃,但是吃的人很多,总是要排队买牌子.我猜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来这里吃米粉的,很多是湘剧院的演员.
       那些女演员,走路一个个踮着脚尖,挺着腰杆,辫子一甩一甩,额前齐齐的流海,尖着嗓子一说话,眼睛骨碌碌转,眉飞色舞,到哪都好像在演戏的样子,
      男演员呢,也很特别,他们手插在裤袋里, 头发梳得油亮,直直地昂着头,从不看旁人,
      米粉店那些人,表面上埋着头吃粉,假装没看,只是随意瞥一眼,象偶然看见的,心里却热乎得很:这不就是<小刀会>那个演周秀英的吗,那个不是扮刘海的小生吗?
       湘剧院一带,年轻人比别处总是多,尤其是女孩们,走过这里,假装说笑,眼睛只往剧院旁边的侧门瞟...
     
       养鸽子的人在剧院后门,我不肯跟祖母进去了, 既然都是信鸽,它们就不在笼子里.肯定送信去了.看着剧院边上的连环画摊子,我有了主意.
     “翁妈,我不看鸽子了, ,给我钱,我要吃光头粉”
      “么噶,才吃了早饭,肚子就饿了?”翁妈数落着,还是给了我一毛一分钱. “不要走远,我就出来”
       嘿嘿,祖母这回上当了, 若我说看连环画,她肯定只给一分钱,一分钱只能看两本呢.
       街上到处都有这种摆连环画的,几块活动木板书架竖在那,一排排的绳子拴住连环画壳子, 旁边几条矮长凳,摆摊的人坐在高凳上,你给他钱,他就给你书.
        我和小芸,在学校门口的摊前,有时可以一看几小时,乘那个老头不注意,我们迅速交换了看,只要付一半的钱呢..
     
        好啦,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其实结果你们不难猜到,捡鸽子屎,几个礼拜后,我就没兴趣了。
     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听起来实在没什么,至少在当时是这样。,
        这年夏天,我们跳的橡皮筋,竟然真和往年有些不同了,动作虽然还是那些动作,那些歌曲有些变化了..
        往年,我们总是边跳边唱:
        “一朵红花红又红,刘胡兰姐姐是英雄
         过去是个红孩子,长大成了女英雄”
        或者:“董存瑞,十八岁,参加革命游击队,炸碉堡,牺牲了,光荣的任务完成了”
         有时,也唱毛主席诗歌: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也不知是谁最先唱起来的
        “三家村,大坏蛋,
         邓拓、吴晗、廖沫沙,走起路来摆(瘸的意思)啊摆”
        “毛主席坐飞机,罗瑞卿坐箢箕
         箢箕一只眼,罗瑞卿掉下去摔死了”
         这些歌,唱起来挺别扭,可是管他三家村还是四家村,跳橡皮筋可是太好玩了。
                                     
                                                                                               父亲
     
     
    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但是祖母脸气得蜡白,气得要拉着我去找我父亲.
    不就是摔了一跤吗,要换成是我,祖母不见得会这么着急.不过话说回来,打死我,我也不愿意换成弟弟.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长这么大啊.尽管我弟弟除了有那么点爱哭,确实讨人喜欢得要命.
    事情是这样,祖母出门,嘱咐我好好照看睡在摇篮里的弟弟,我呢,溜出去看连环画了,出门时我对自己说,只看两本,看完就跑回来,这并不算过分对不,可是一捧起那些小图书,莫说弟弟在睡觉,我连自己在干什么都忘了,.看了一本又一本,结果弟弟醒来了,从摇篮里摔出来了,他在地板上拉屎不算,还一边哭一边抓着自己拉的屎身上脸上嘴上涂得到处都是,更糟糕的是,他的额头上摔了个大大的包。
        我祖母气得骂”只晓得耍,耍, ,你么噶不死啊”,一边骂一边拿着南竹条子要打我。我呢,跑到远远的地方跺着脚学她”你么噶不死啊, 你么噶不死啊”
    就这么件事,她说我竟敢骂她了,管不住我了,一定要告诉我父亲来教育我.
     
    祖母拉着去粮食局的路上,还在顶嘴,”告就告,我才不怕”,不过是学学你的腔调逗你玩嘛,自己听不出,还怪别人,真是的. 祖母怎么就跟董慧慧一样,那个董慧慧,蚂蚁大的屁事也要跑去告诉老师,讨厌死了。
    嘴里硬着,心里其实打着鼓.
     
    虽然我知道,任何时候,我父亲只要看见我,他连眉毛都在笑了,但是他是我祖母的儿子啊.我长这么大,从没看见过像我父亲这么大的人了,在母亲面前还那样,那样什么呢,我也不晓得用一个什么词你才理解.可能就像我母亲说的,他是特大号的孝子吧.
    还有,我可领教过他的执拗和严厉..
    那时我比现在还要小两岁,我走过的最长的路,顶多就是从玉马庄到汽车路.
    那个星期天,父亲给我买了一双新鞋,白色的胶底,大红花灯芯绒鞋面,中间有根鞋带.配上白色的袜子,嗨,要不是星期天多好, 幼儿班的同学就都会看见我穿着这么漂亮的鞋了。
    父亲抱我坐到床上,弯着腰给我穿上,让我走给他看,他喊祖母:
    麽麽,(我父亲总是喊妈妈叫麽麽)你老人家来看看,我们小桠子,长得好快啊”
    “好快啊”这几个字,他的声音拖得很长,他和祖母站在那里,他看着我,祖母看着他.
    他们那样的笑可真不常见, 
    然后,父亲说,走,我们穿着新鞋子找你妈妈去.
     
    妈妈当时调到了桃花仑新华书店,
    父亲说,过了资江河走不远就是桃花仑,
    大人都喜欢说假话,哪怕像我爸爸这样的人.要是早知道那么远,情愿不要那双鞋,也不会去的.
    一开始,还勉强忍着,但是走到一个大坡下,再也不行了.
    父亲算是费尽了心机哄我.他先是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又讲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连皮带都吃了,我不信,皮带哪能吃.再说,红军是大人,我还是个小孩嘛,我走不了那么远.他就指着旁边的稻田说.你看田里的农民伯伯,他们多辛苦啊,一年苦干到头,还常常饿肚子呢.
    这下我找到了茬子。     
    “好啊,好啊,你又说农民伯伯没饭吃了,告诉妈妈,妈妈要骂你戴帽子啦.”
      是真的,爸爸是粮食局的技术员,每次从乡下外调回来,一说农民没饭吃,妈妈就横着脸骂, 她老是提起一个帽子,说爸爸摘了一个帽子,又要带一个帽子,不怕死啦什么的.妈妈的话简直有点蠢,什么话不好骂,拿一顶帽子骂来骂去的,农民没饭吃与爸爸的帽子挨得上吗.
    可是爸爸一听就脸色煞白..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好好,不说这个,要不我们把脚步抬高来 ,象解放军叔叔那样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父亲喊着口令,像个小孩那样踩着步伐.可是再怎么踏步踏脚还是痛,主要是,这样走啊走的,太没意思了。我又蹲在那里耍赖,要么回去,要么就背我.
    父亲站了一会,弯下腰来,倒要看他又是什么鬼主意。”和爸爸一起唱歌好不好,一唱歌,脚就不会痛了”他竟然真的大着嗓门唱起来,怪腔怪调的,路上的行人都看着他,也看着我,没办法了,只好站起来继续走.
    父亲说:爸爸的乖女,爸爸的宝宝,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就这样,可恶的桃花仑终于到了.有些奇怪的是,,我一路想着要找妈妈诉苦,脚都快走肿了啊.可是一到目的地,那个高兴劲没法给你提啦,
    就是父亲有些气人,一路上硬不肯背我,到了桃花仑,她倒是抱着我不肯松手了.
     
    父亲会不会认为我真是骂祖母呢,他要真那么想,事情就大了.他要认为事情大,就会很可怕了,那样的可怕,仅仅经历了一次,但我会记着一辈子.
    其实,我认为那简直连事情都算不上.
    我妈妈单位成立28周年的时候,父亲带我参加庆典,那天人可真多,进门的时候,我的脚被人踩到了,痛得我啊哟一声,大声骂了一句”你妈妈的X啊”
    “啪”我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比刚才脚上挨的还要重,正想哭叫,抬起头来,到嘴边的声音吞回去了.
    父亲拉我到旁边,蹲下来问”告诉我,这句话,你从哪里学来的?”
    “玉马庄的人,还有班上同学,都这么说啊”
     “听着,这样的话,以后,再以后,一世都不准再学,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拼命忍住哭回答。他说的话没吓着我,但是我记得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我刚才那句话已经杀死了一个人。
     
        父亲的单位粮食局被围墙围着,前门在大街上,后门对着资江,围墙的旁边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的青石板也是坑坑洼洼的。
      我祖母气咻咻地让我等着,她从后门进去,一会,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父亲出来了.
       他从巷子那头走来,穿着黑色灯芯绒中山装,深蓝色的裤子,戴着一顶鸭舌帽,脚上是一双黑色麂皮鞋,父亲老是这个样子.他没有其他衣服吗。
       “麽麽,你老人家先回去,桠子,我送她回来”
       “愚山,你要训训这个妹来细几了,玩心太重了,他弟弟差点没命呢”
       “好的,麽麽,你老要好些”

    我站在那里,看着我父亲一点点走近.咦,什么时候,我把手指头伸到嘴里了呢,这个动作,可是很久没有过了.
    “瞧瞧,我的乖宝宝,好可怜的样子 ,你晓得自己错了,对不对”
     我父亲,他脸上、眼睛里、就连嘴巴和鼻子都在笑着。
     我点点头,”哇”一声哭起来.
     父亲拉着我,走到旁边的南货店,一个高高的柜台,上面一排排玻璃瓶子,瓶子里是各种各样零食.
    “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买”
       “猫耳朵”
    “好,称二两小花片。”
     
    后来父亲带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让我坐到他的腿上,他打开旁边一个抽屉,拿出一大叠本子,有的有封面,有的没封面,每一本都是厚厚的,写满了字。父亲说,你还小,爸爸不能对你多说什么,这些都是爸爸的日记,大部分记的是工作,也有一些是你祖母的事情。以后大了,你就看得懂了,爸爸只要你知道。你的祖母,哪怕你爸爸一生勤奋努力,哪怕这个世界从现在起用最好的生活来补偿她,也补偿不了。对你祖母,和你祖母这样的好人,桠子,你要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对待,去尊重,知道吗?
    我吃着猫耳朵,似懂非懂地听着我父亲。
     
     
                                                                                                             来客
     
     家里要来客人了.
       祖母说,他们来给姥毑做九十大寿,我问有没有小孩要来,象舅舅女儿小红那样的。祖母说全是大人,是你嫚嫚,休休他们。
    “嫚嫚?休休?”这是什么怪称呼?
    “嫚嫚是你父亲的堂妹,休休是堂弟”
    管他慢慢还是快快,休休还是叔叔,只要不是老鼠就行.反正我祖母家里总是一些古里古怪的名称,反正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里要来客人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这消息告诉了小芸,小芸总是有主意,来大人才好啊,她说,乖一点,多喊他们几声,他们就会给你钱.我不信,没有谁这么蠢宝,你喊他,他就给你钱,但是小芸说他们家来的客人就是这样,我于是相信了,说真要给了钱,我们一起去人民电影院看电影,去湘剧院看图书.
      小芸的话简直就让我盼着来客了,一边盼一边逢人便告,只差没站到教室的讲台上大声宣布,实话告诉你,还真那么想过呢.
       一星期后,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首先来的就是这个嫚嫚,还有她母亲。她们从长沙来。
      那个嫚嫚,个子快有天花板高了,脸又大又白,头发全是卷卷,两只眼睛就像两条黑线,讲起话来,头不是往左偏就是往右偏,她走路时手一点也不甩动,但是腰却一扭一扭,扭一下身子顿一下。,
      她叫我祖母”婶姬”,口气很随便,在我看来,甚至过于随便了一点,在灶房,他说我祖母冷,脱下身上的黑毛衣外套,硬要给我祖母穿上,她自己则穿了一件亮闪闪的绿花衣,在那儿娇滴滴地跟我祖母说话. 正好小芸在,她悄悄在我耳边说,你家的客人,怎么象电影里的女特务.小芸的话让人有些生气,但又不好辩驳,因为这嫚嫚看起来除了女特务,确实不像别的.
     她的母亲,和女儿一样白,一样高,脸上的皱纹一根根往上翘,样子有点凶。她一进门就从包里掏出一把铜质的烟管,我祖母上去给她点烟,好奇怪,祖母点烟的动作就像她给自己穿衣那么熟练,在我们家,我可是连烟味儿也没闻到过.
       祖母往烟壶里塞了一撮烟丝, 将烟丝摁了又摁,又拿一张黄色的纸搓成一长条,说是纸绵,先点燃纸绵再用纸绵点烟,那老太婆呢,眯着眼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抽一口,我祖母吹燃纸绵点一下, ,烟管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烟壶里的烟丝一红一黑的闪,直到烟丝全变得黑糊糊了,她才停下,开始和我祖母说话.
      抽罢烟,祖母把我叫到厨房,让我给那老太婆端洗脸水。
      这是我们家的习惯,客人一进门就先端上洗脸水让人家洗脸,真好笑是不,洗脸有什么好玩,就不能干点别的?为什么所有的大人,总是把洗脸看成最重要的事呢,他们老是说,瞧你,脸好邋遢。瞧你,不洗脸就吃饭,羞。
    “ 要说请奈奈洗脸啊”我端起脸盆,祖母在后面说。
     “她又不是我奶奶’
      “是奈奈,和奶奶差不多,她是你嗲嗲(爷爷)的嫂嫂,不是奶奶么噶”
      “反正不是我奶奶”
      
      端着洗脸水往她面前一放, “奈奈”两个字在嘴边轻轻滚了一圈,她听没听见我可不在乎,这个凶巴巴的老太太,才不会给钱给什么人呢。再说,就算她给我钱,我也不喜欢她。
      这时那个嫚嫚装模作样地在我祖母耳边嘀咕了一阵,声音很小,说了好长一段话,什么台湾啊,金门啊,心脏病啊什么的,我祖母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吓人.
    洗着脸的老太婆说“玉姬(我祖母名字叫玉贞),我叫她莫告诉你,她说不能再让你等了,你等了三十年,等来的是个死讯……你看她就是不听我的。”
     “消息是从哪里来的,我要问本人,我不信他死了”
      嫚嫚说“消息是从金门来的,没有假,是大哥一个熟人,原来就和姑父一个部队,两人在金门呆过一阵子,他确实死在那里。”
      后来我祖母就一边做午饭,一边时不时用围裙擦眼泪。
      吃午饭时,她还在哭。
      不知怎么,盼客人的那点儿兴奋一刹那间无影无踪。这两个客人,从他们进门起,我就觉得有些诡异,她们就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还有,尽管她们也在假惺惺擦眼睛,但是我觉得,他们是故意要让我祖母这么伤心的,她们一定经常让我祖母这么伤心,我看得出。
      幸好,我父母亲回来了。
       情况似乎不妙,他们肯定吵了架,因为他们跟客人说着话,但是眼睛都不看对方,还有,他们说话的口气太客气了,根本不像平时嘛。.
      他们并不常吵架的,又是为了帽子吗,不像,如果是帽子,我母亲骂过父亲以后就没事了. ,瞧她这样子,瞒得过谁呢
        可是我没有时间琢磨,又有客人来了.
        有一个年纪更大的老太太,同样高大,同样抽铜烟管.
        两个高得出奇的男人,一个戴着厚厚的眼镜,根本看不见那后面的眼睛.一个肩膀耸着,手插在裤口袋,动作慢腾腾的,不停吹着口哨,什么人也不愿瞧的样子.
       这群怪异的客人,他们挤在房子里,把房子弄得黑漆漆的,我就象蚂蚁一样,在中间穿来穿去,给他们端洗脸水,叫他们”奈奈,波波,休休”
      “休休”就是那个吹口哨的,我给他放下洗脸水,他端详我很久,笑眯眯地,双手从裤口袋出来伸向我,我咯噔一下高兴起来,真要给钱了?谁知他竟然手伸到我咯吱窝把我高高地举起来,我的头差点碰到天花板,放我下来时,他把头凑过来, 我闭紧双眼,简直有点绝望.哦,谢天谢地,他没有亲我.
       我不想要钱了,赶紧逃了出来。
       原来母亲也躲到了外面.她靠着墙壁,端着一杯茶在想着什么。
      “妈妈,你和爸爸吵架了吗”
      “吵架?才懒得跟他吵,世上都没见过有你爸爸这么蠢的人,还有你祖母也是”
       我不知道妈妈说他蠢是指什么,我觉得我父亲一点也不蠢,正相反,我一直以为他是最聪明的人,但是妈妈在生着气,我不能说出来。
      “妈妈,那个奈奈说,祖母等一个人等了三十年,现在他死了,那个人就是爸爸的爸爸对不?”
      “是啊,是你爷爷,和里面那一屋子姓谢的人一样没心没肝”
    “我爷爷为什么要让祖母等那么久呢,他们也吵架了是不”
       “哪个晓得呢,他在你爸爸六个月大时就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六个月?那不是比弟弟都要小得多吗?”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架啊,可以吵到三十年不回来。也不要看他的儿子。
      “他们谢家,剥削了你祖母一世,屋里那两个老太婆,他们的仔女,全都是你祖母养大的,至如今九十岁的老太太了,一直住我们家,都不肯来接,还要你祖母服侍,还假惺惺跑来做寿。你那个没用的父亲,一肚子冤屈,就只晓得依着你祖母。我看着都来气”
       这就是他们吵架的原因了。算不了什么大事,为姥毑的去留他们吵过不止一次了,爸爸总是能说服妈妈让姥毑留下来的。这我知道。
    “为什么要我祖母一个人做呢,他们自己的孩子自己不会带吗”
    “你祖母是他们家买来的童养媳嘛”
    “童养媳?童养媳是什么?”
    “下次问你爸爸咯,他会告诉你.”
    “嘿嘿,妈妈不生气了?”
    “生气有什么用。没办法,你祖母和爸爸是这号人啊,来,跟妈妈进去,给客人倒茶去”
    “不,妈妈,我不想进去了”
    “你去哪里?”
     “找小芸跳橡皮筋去”
     
                                                                                                    童养媳
     
    客人走了,姥毑留下了,父母和好了.
    一切又是老样子了.
    只有一点点不同,有两次我看见祖母坐着发呆,拿袖子擦眼泪.
    祖母虽然不爱笑,但也很少见她哭过,自从装模作样的嫚嫚告诉她,那个三十年没回来的人死了以后,她就开始哭了,事情很明显,祖母一直以为他会回来.祖母心里,这么大的一个秘密,我们大家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不对,父亲是知道的,父亲说:在你祖母这里,三十年不能理解成一个整数.应该这么想,今天她以为他明天回来,明天又以为他后天回来, 从她十七岁那年,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离开以后.她每一天都等着他回来,回来看她为他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儿子,为儿子娶上的美丽媳妇,还有正在健康成长的两个孙子.为他几十年如一日服侍的婆婆。一天一天地,就这样等了三十年..
    我注意到父亲用了”那个人” 看来父亲不愿意称那个人为爸爸.这我理解,换了是我,我连”那个人”也不要称.干脆称他做”那个猪”或者”那只狗”.不过,骂人的话,我不会当我父亲面说了.还有,毕竟那个人应该是我爷爷吧.
    我突然想起来客那天母亲的话,便追着父亲问什么是童养媳.
     父亲好一会不吭声.,每当父亲这个样子的时候,最好别烦他.我想悄悄地溜掉.看起来童养媳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不知道也没关系.
      但是父亲开口了,而且说了我能记得的最长最长的一段话.
      四十多年前,在湘乡县城近郊,有一户农家,家里五个男孩,一个女孩,.除了大孩子被抓壮丁走了两年,其他几个都没成年. 最小的女孩只有六岁.
      那年,孩子们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她的左乳房从里面开始发烂, 因为没钱就医,只能用土方子敷治,谁知越敷烂得越快,直烂到胸前血肉模糊,可以看见白生生的骨头..
      被抓去打仗的大儿子听说了母亲的病状,不顾一切从战场上逃跑,那个时候,国民党对待逃兵的政策极其严酷.只要被抓,必死无疑.大儿子还没到家,还没见到母亲,就被人捉住了,他被绑在村头大树下用扁担活活砍死.
       妻子奄奄一息,大儿暴尸未敛,家里一贫如洗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筹到钱,父亲只好将唯一的小女儿卖给人家做了童养媳.这个六岁的小女孩,名字叫聂玉贞.
      买童养媳的人家,在双峰县永丰街.姓谢.
      谢家祖上也算殷实,到得这一代,主人无心从业,又不问家政,只是埋头写老诗,家业破败了,最后只以教书养家糊口.
      家里一妻一妾, ,妻子的娘家是乡宦,比谢家厚实,一色的大家做派,因为一直没生育才有所收敛.小妾呢,长得漂亮,加之生了两儿两女, 于是恃宠而骄.
    两个儿子,大的秉父性承父业,,做教书匠兼做迂妄诗人,他娶了城东小商贾的二小姐.婚娶一场,家财几尽.
    小儿子呢,风流倜傥,十几岁上,就已经远近闻名.
      六岁的小玉贞,就是买来给小儿子做媳妇的.
    谢家的本意,原是要买一个稍大一点的,现在这个家,一屋子公子小姐,家事无人做得.小媳妇买进来,一是可以省一笔娶亲的费用,二是等于买进一个佣人.
    之所以还是买了小玉贞,主要是她家急着埋葬那个屈死的大哥,价格就便宜了好多,再说谢家也是慈善为怀,救了人家的急,也算办了一件好事.
    还有,童养媳就算买大一点的,也就十来岁,小玉贞也有六岁了,过两年,不就可以做事了.
    谢家是诗礼人家,主观上,绝不会虐待家里的童养媳,但是.这个家,事太多了,愿意做事的又太少了.等不得她两年.等不得她长到十岁. 童养媳玉贞六岁进来,六岁就开始做事了.扫地洗衣做饭,什么都做.
    这个家人丁很旺, 金枝玉叶的大媳妇, 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地生,等到童养媳玉贞十来岁时,她就要带小孩了.那些孩子人见人爱,家里大人抱着嘻嘻哈哈地闹,闹完了,写诗的写诗去,抽铜烟管的抽铜烟管去, 孩子是玉贞抱,尿布是玉贞洗,摇篮是玉贞摇,水是玉贞挑.
    她的丈夫比她大十岁,成日不着家,但是他风流,他倜傥,,她儒雅.显然地,她盼着嫁给她
    终有一天,童养媳玉贞十五岁了,谢家办了两桌酒,算是成了婚.
    然后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孩子长到六个月,他丈夫突然成了军人,那天早上出门,,再也没有回来.
    童养媳玉贞,继续带自己和嫂嫂的五个孩子,继续服侍公公和两个婆婆,为他们洗衣做饭挑水.
    她还学会了一门手艺,磨豆腐,孩子渐渐大了,她要赚钱供他上学,象爷爷伯伯一样会教书会写诗.她头天晚上磨好豆腐, 凌晨挑着担子出去叫卖,有时,实在没有时间,就叫他幼小的儿子担着去卖,他的儿子在她的严厉管教下,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
    有一年冬天, 儿子放学回家,家里十多个人,都围坐火炉烤火,屋里没有母亲,他来到河边,冰天雪地的河岸,只有母亲一个人弯着腰在洗衣,她的身边是两大桶衣服.她的手裂开一道道的口子,在流着血……
      父亲最后说,就是那天,他对自己发誓,他要拼命努力,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我们现在,过的是好日子吗”我问父亲
    “当然,有饭吃,有衣穿,祖母有你这个乖孙女,还有你妈妈,你弟弟,当然是好日子”
    “那她还会老是那样哭那个人吗”
    “不会,桠子要听话,要好好学习,祖母就不会哭了”
    “嗯,我听话,不让祖母哭。”
                                    
                                                                                                             

                                                                                                                 邻家
       

              我有许多事情不明白,又好像有许多事情需要明白,但是你们知道,在我这个年纪,没有谁会去花很长时间明白什么事情的对不?
       比如,父亲说有饭吃有衣穿就是好日子,那么是好日子就该很开心吧,可是我看我祖母从来没有开心过,大人要是开心的话,就会东家跑到西家,扬起嗓门说话,就会去看花鼓戏看电影,就会邀很多人嘻嘻哈哈去商店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是我祖母,她这辈子, 总是低着头弯着腰在做事, 没见她和其他人一起玩过什么,也没见她看过一场电影,更别说花鼓戏了 ,
      我猜,也许是她听不懂就懒得看了吧.一定是这个原因.
      可是,我们的邻居们,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啊,可很多时候,他们不是自己吵架就是打骂孩子,一点也不象过的是什么好日子.
       这栋两层楼的木屋里,楼下住着五户人家.共着一扇大门,共用一个灶屋,就算谁把自己的那扇小木门关了,栓子栓紧了,你要是吵架,打孩子,大家都还是听得见.
      五户人家,除了李老官独自一个人住着,其他四户要不是我跑到你家就是你跑到我家,劝别人别吵了,别打孩子了.
      可是他们自己,没有几个不爱打孩子的,打过了,还互相得意洋洋地说些什么”不打不成器”之类的鬼话。    
       四户人家,不明不白就要挨打的孩子,大大小小一共有十七个.,
      准确地说,应该是十八个.只是我弄不明白,水伢子算不算彭阿姨家的孩子.
      他们说,彭阿姨的前夫也是戴过帽子的,彭阿姨离开他和现在的丈夫结了婚,水伢子跟着前夫过,前夫不久就自杀了,水伢子跑来找母亲,但是彭阿姨和现在的丈夫结婚时并没说起自己还有个孩子,所以水伢子就不能见这个继父了.
      不知道水伢子住在哪里,反正不住彭阿姨家,因为一到晚上,继父上班回来,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不能见继父,也不能让他见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所以水伢子白天来,就只能躲在窗外,吃饭时,彭阿姨装一口饭悄悄从窗口递出去,水伢子接住了,大口大口地扒完,被她妈妈小声骂几句,立刻就不见影子了,晚饭时又再回到窗口下眼巴巴地等着.
       到礼拜天彭阿姨的丈夫在家里,水伢子中午跑来,窗户闭着,晚上再来,又闭着,他就低头靠在窗下很久,听屋里的人热热闹闹地,快天黑时他才慢慢地离开..
       后来不知怎么被两个异父的弟弟知道了,再后来继父也知道了,于是这家就吵起来,丈夫埋怨妻子不该瞒着,妻子呢,就将怒气发泄在两个小叛徒身上.
      彭阿姨打孩子时喜欢骂叫,声音大得整个玉马庄都听得到,她总是管她两个儿子叫“化生子”说不晓得自己前世做了么子孽,生下这两个不得好死的化生子。
       有时一边骂还一边捶胸顿足,就好像他生下的不是两个孩子,而是四只眼睛八条腿的恶魔。
        其实,邻居们都说,益民和益良这两个孩子,又懂事又勤快,比谁家的孩子都听话,尤其是大孩子益民,不就是成绩差一点吗?
       大人们真是让人搞不明白,如果你仅仅因为成绩或其他一个什么地方比不上别的孩子,就这么痛苦,那又干嘛要生下他们呢?
       而且还一个接一个地生,对门的萧萧家,就生了七个孩子,前面六个都是男孩,据说生萧萧的时候,萧萧爸爸对萧萧妈妈说,你要是给我生个女仔,我买一斤高价肉给你吃.可萧萧妈妈似乎并不想吃肉,她说,要又是个崽子呢,萧萧爸爸就阴着脸不说话了。萧萧妈妈哭起来,声音越哭越大,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就跑来劝她,都说这次一定会生个女仔,什么酸啊辣啊,圆啊尖啊,说了一大堆, 她们就像头天晚上钻进萧萧妈妈肚子里看见了那个东西一样说得百分百地肯定.
      其实平时她们不管说什么,都是这个癫样子,要是我才不会相信,但是萧萧妈妈居然笑起来了.
       要命的是,这次却真叫她们说准了.
       随着女儿萧萧慢慢长大,其他六个儿子,尤其是中间几个,挨打的次数就越来越多,挨打的原因也越来越稀奇。
      比如老三,他和隔壁高妈妈家的三女儿玉英是同学,在学校里,两个人像其他男女同学一样不说话,回到家,老三就总爱去找玉英玩。
      有一次,高妈妈发现床旮旯有什么动静,以为又是老鼠在打洞,拿把扫帚凑近去,一看,女儿玉英躺在地上,老三呢,骑在她肚子上,还一闪一闪地抖动,高妈妈气疯了,可老三若无其事地说,他爸爸妈妈晚上就爱玩这种骑马的的游戏,他不过是学学玩玩,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高妈妈那会没选上居委主任,脾气正大,就气得拉着玉英来告状,还要萧萧的爸爸妈妈检点一点
       又比如老四,不声不吭将点燃的烟头放到被子里捂着,将床铺烧了一个大洞,差点把整栋房子烧掉,一拷问,原来他对每天早上,妹妹吃煮鸡蛋,他们几个就只有酱油拌饭吃不满。
       萧萧爸爸打孩子可不象彭阿姨,彭阿姨看起来凶,下手可舍不得呢,萧萧爸爸喜欢关起门来打,就连妈妈也不能进去,也不知是怎么打的,反正孩子在里面一声声惨叫,一声声求饶.听得人心惊胆战的.
      说真的,我很同情他们,怎么摊上这么个爸爸呢.
      发生了骑马事件后,高妈妈叫丈夫把通往灶屋的门堵死了,在当路的那一面,割掉几块木板墙,另外开了一扇门,后来又搭了间小屋做灶房,她警告四个女儿,谁再和萧萧的哥哥们来往,就要像打老鼠一样,打断她的腿. 她说这话时故意把声音提很高很高,听起来根本不是对她女儿说的样子.
      有个礼拜六,爸爸妈妈带我去县剧院看花鼓戏<小刀会>,起初我嚷着要看电影,花鼓戏有什么意思,里面的人说话怪腔怪调,你根本搞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爸爸呢,我觉得他也是喜欢看电影的,但是妈妈坚持要看花鼓戏,你就别指望我爸爸对妈妈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了
     戏还没演多久,我妈妈就掏出手绢抹眼泪了,我猜她再过一会就会哭出声音来,于是我就故意吵起来,嚷着要吃这个那个,妈妈不耐烦了,给我一毛钱,让我自己去门口买东西吃.
      在过道上,我一眼看见高妈妈的大女儿慧英姐姐和萧萧家的老大鸽子哥哥,他们两个手拉着手.就坐在过道旁边。 
       第二天上学,快到巷子口,慧英姐姐突然冒出来,她走在我身边,她的脸,笑得跟糖珠子一样.这个慧英姐姐,一心想做演员,平时只爱尖着嗓子在家里唱戏,也不爱搭理谁。
      “桠子,上学去啊”
      “唵.’
      “来,吃打吧糖”
      “我要上学了,”
      “那就先收着,放学后再吃。“我只好接过来。“桠子,你不是喜欢看连环画吗,以后想看了,来找我,我那里有很多呢”
      “真的吗?慧英姐姐,你有连环画?”
      “当然有啊,你要看什么”
      “你有<鸡毛信吗>”
      “鸡毛信?有啊有啊,你要看吗”
      “看”
      “昨天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好吗,姐姐会给你吃糖,给你看很多连环画”
      “昨天?昨天什么事?”
      “就是看戏的事”
      “看戏?”我想起来了,眼睛里出现她和鸽子哥哥拉着手的样子。
      “嗯”
       “记住,就连你妈妈也不能告诉”
       “我知道,要是高妈妈知道了,她就会打断你的腿,是吗”
       “桠子真是个乖孩子”
       几天以后,再次看见慧英姐姐,我才记起连环画的事,但我不好意思去拿,也不知道为什么。再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慧英姐姐也没再提起。
     
                                                                                                           学校
      临近期中考试,突然换了语文老师,
      原来的老师怎么了?教导主任进来介绍新老师时只说他”因故”不上课了.
    换了就换了吧,因故不因故也无所谓,是啊,他受过我们很多气,他从不骂人,顶多皱起眉毛自言自语几句,一个字他能写出好几个样子,他也确实能回答各种问题,但他是个怪里怪气的老头不是吗,他上课时眼睛瞧着教室后面,好像他更愿意讲给那面墙听似的,他表扬李尧龙,说他读书象个读书的样子,是鱼子可叫什么的,你听过这么表扬人的吗,鱼子可叫?青蛙才叫呢.他就是这么古怪,下了课,他还常把李尧龙叫去房间,我猜一定是去说那些他爱挂在嘴边,谁也听不懂的子月鬼月去了,李尧龙能听懂吗,?
        但要是说心里话,比起新来的周老师,我还是情愿那个怪老头继续教我们.
        周老师总是生着气,总是不停地说话,下课铃都响好久了,人家都放学了,还在东南西北地说啊说啊,她老爱提起她原来教过的五一路小学,那里的名气怎么大,那里的学生又怎么聪明,而这个学校,这里的学生呢……她的样子她的口气,就好像她在公园里突然碰到了一堆臭气哄哄的垃圾一样.这时候的她,和训斥丈夫孩子时的彭阿姨简直像极了.
      可这个人是你的班主任加语文老师啊.这个人还告诉你,自己的学校原来这么差劲,,真是令人丧气.
       其实,我们学校不也挺好吗
       只不过名字不那么响亮吧,它叫”群众街小学”,它的样子不显眼,它藏在那些巷子里,校门窄窄的,外人经过,一点也察觉不到它就在那儿
      可除了这些,它确实是个好地方啊.
      它有特大特大的大礼堂,有七弯八拐的木楼梯,它教室里琅琅的书声.总在那些巷子里撞来撞去,在黑瓦屋顶上飘飘悠悠的.
      它还有个和电影<地道战>里面一样的大钟,这个钟在任何地方我都没见到过,就算五一路和石码头那样有名的学校,他们也只是把一长快锈迹斑斑的黑铁挂在那儿做铃铛而已.
         我觉得发明并且造出了一种叫”学校”的东西, ,是大人们做的唯一聪明的事情.如果没有这个钟,没有那些七弯八拐的楼梯,我们的学校不叫群众街小学,我可能还是会喜欢它,你说呢, 在此之前,你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又神秘又好玩的事情,除了学校,哪里还会有?
       每个星期,我们有入队仪式, 还有和其他学校联合举行的故事大赛,歌唱比赛,学校还组织春游,野营拉练,上山抓坏蛋,吃忆苦餐等等..
      就说忆苦餐吧,全校同学拿着碗筷叮叮当当地一起敲,一起等着吃东西,不是怪有意思吗.
      不过,等到忆苦餐吃到嘴里,大堂里就喧哗起来,低年级的孩子刚才还兴致勃勃,争先恐后去抢着要,吃了几口,不肯吃了。
      背着手笔直地站在台上看其他人吃的王校长生气了,走下台去盛一碗扒一口到嘴里,一边扯着喉咙说,这就不能吃了?旧社会,劳动人民吃的比这个还要苦啊.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不是一碗简单的饭,它就是苦大仇深的旧社会,一定要吃下去,都不准剩下.
        尽管王校长这么说,可当我夹起一点塞进嘴里,还是觉得它就是一碗苦菜,不是别的什么.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就在队伍里向旁边的周老师举起手,周老师问什么事
       ”老师,放点糖,就不苦了”我大声说
       “就你主意多,还不赶快吃,你以为是新社会啊 ,到哪里放糖去,”老师白了我一眼.
     “明明就是新社会嘛”我小声嘀咕.一边夹一点儿那黏糊糊又苦又涩的东西送往嘴里.
        期中考试过后不久,学校举行了上山捉匪的活动.
        蒋介石,刘文彩,邓拓,美国鬼子这些匪徒的脸被打上叉画在纸上,藏在回龙山的某个秘密地方,山底下,哨声一响,同学们就冲啊杀啊地开始上山寻找,找到匪徒后,爬上螺蛳山交给大队辅导员,你就胜利了.
        这简直就是天才设计的游戏对不,你要是参加了,不和我们一样兴奋得鬼喊鬼叫才怪呢,,
    没多久, 螺丝山上一片又一片的欢叫声,蒋介石抓到了!刘文彩抓到了!
    没找到的开始着急起来,东奔西跑手忙脚乱地一阵乱翻.
       上午十点多,突然传来尖利的惨叫声, 搜寻坏蛋的学生都呆住了,不晓得那声音代表什么,是活动故意安排的吗?
       十一点,急促的哨声吹响,有人边跑边喊”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活动中途停止了.
       真是遗憾,一个匪徒都没找到呢.
       下山才知道,.一块大石头滚下来,不偏不倚砸到四年级一个叫文学兵的学生头上,四个老师抬着他往最近的大渡口医院急跑,还没出山,他就死了.
       大家都谈论那块大石头, 有人说,石头就是上面的学生翻起来掉下去的.也有人说,是右派分子陈癫子,他在山上晃来晃去,,石头很有可能是他故意推的.但是没人会去接近陈癫子,他一身臭气,眼珠子快鼓到外面来了,再说自从打成右派,他就在山上晃,晃了快十年了.你不能因为这个理由抓他.
       几天后,学校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还开展了向小英雄文学兵学习的活动,整个学校,写的是文学兵,说的是文学兵.连空气都在呼吸着文学兵几个字.
       校长在会上流着泪说,他是小英雄,他英勇牺牲在抓匪徒的战场上,他是被阶级敌人杀害的,平时,他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好事,这都是在广泛调查同学和家长后才发现的,他曾经捡到过书包交给失主,他为邻居王翁妈挑过水,他把一个钱罐子藏在阁楼上,里面是妈妈平时给的零用钱,还有一封入队申请书,就是这样一个连少先队员都不是的默默无闻的学生做出了其他人做不到的惊天动地的事.
       校长的话回荡在礼堂里”毛主席说,坏事可以变成好事,我们牺牲了一个四年级学生,却发现了一个雷锋似的小英雄,这就是好事,大好事…….”
       礼堂里口号声震天响,那天我猜,所有学生都像我一样,心潮澎湃,激动不已,都想变成一个英雄人物,只要能成英雄,怎么样都可以,
      是真的,那一刻我真恨不得被石头砸死的人不是文学兵,而是我
      当然,最好还是不要死掉,要是死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砸断一条腿也算不算英雄呢? 要怎样做才算英雄呢?
      回到家里,我问父亲,.父亲说,”什么英雄,你们学校怕不好交代,故弄玄虚呢” 他说
      父亲的话什么意思?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嘛.
      还是去问周老师吧.
      第二天第一节就是语文课,周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燕子飞回来了”
      语文课就是这么有趣,不是小猴子下山掰玉米,就是一只小羊羔找到家,还有乌鸦喝水,小河流过我的门前…..
      不过,这些课文我早都熟悉了,包括后面还没学的什么课文我都能背了, 说真的,里面的小动物小人儿在我看来都有点好笑.我看过意良哥哥他们的课文,里面的故事那才好玩呢.我就盼着快点学他们那样的课文.
      周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  开采   铁塔    井架    电力     ”
    “同学们,你们的脚下是什么?”周老师大声问
    “鞋子.”大家齐声回答
     周老师的眉头皱了一下,显然回答错了
     “鞋子下面呢”
     “地板”
     “那地板下面呢”
       下面的回答不那么整齐了,有的说泥巴,有的说石头,有的说不知道
        周老师说”你们都回答错了,要发挥想象力,要是在五一路……我们的下面是大地,大地里面埋有很多很多金银财宝,很多很多珍贵的东西,需要把他们挖出来.这就是”开采””的意思,来,跟我读
     “开,开会的开”周老师一只手拿教鞭点着黑板,一边念
     “开,开会的开”我们跟着念
     “采,精彩的采”
        “采,精彩的采”
       “精彩的采不是这个采,老师错了”从不认真听课的李尧龙在小声说。
    “ 老师,什么是精彩”这时,罗晓云站起来问
    “精彩?精彩就是,就是,比如说,花鼓戏《刘海砍樵》很精彩。我们的语文课很精彩——罗晓云,提问应该先举手,你知不知道,现在,跟我读”
     “开采”
     “开采”
     “开采”
     “开采”
       我跟着老师大声念,至于上课前想问的那个问题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改名 

     你发现没,大人总是喜欢对你说,小孩子,懂什么.这句话他们可以随时随便地丢给你,
       告诉你,有时候我其实也想对他们说,大人.你们懂个屁。
       我敢肯定,他们就不懂蚂蚁也会痛.不懂皮鞋是世界上最可恶的鞋子,也不懂太阳落山的时候多么有意思,他们要是懂,就不会硬逼着你换掉舒适的鞋去穿什么鬼皮鞋,还用开水浇蚂蚁洞,一到黄昏就漫天里喊叫要你回去,硬把你和其他小朋友拆散
       但是地球上从没有一个小孩可以把这句话说出来吧.   再说,我承认, 他们说的很多话,他们做的很多事,你就是把脑壳想破,也不懂。

      自从赵副主任宣布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安安静静的玉马庄热闹得像蚂蚁搬家一样了.
       尤其是那些哥哥姐姐们,都不上学了,说是全国都要停课闹革命,要举行大串联,你看他们成天跑进跑出,大喊大叫,兴奋得一碰就要冒烟的样子, 鬼才晓得是因为什么。
       我保证你都想不到谁是他们的头儿,是兰英姐姐,大人们都说,简直不认得这个妹子了.
       他们其实说假话,他们并不是不认得她,只是因为之前他们对姐姐惠英更注意罢了.
     
       以前,两姊妹一起的时候,他们毫无顾忌地这样说.一点都不像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告诉你,其实他们的意思是,,姐姐惠英比兰英要漂亮.
         我没说错,从睁开眼睛起,大人就用他们的话他们的眼神暗示我-------”漂亮”两个字比你嘴里吞着的奶水你眼睛看见的光亮都重要.
     
       现在的兰英姐姐,穿着一身军装,腰里扎着皮带,袖子上戴着”红卫兵”袖章, 一顶军帽盖着剪得短短的头发,叉着腰站在巷子口,喊叫起来,声音象姐姐唱花鼓戏那样又脆又尖.以前,她走路从不抬头,总是让头发遮住半边脸,打死也不肯把话说大声一点。
      他们说,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是不是说,天要变成地,地要变成天呢,惠英姐姐和兰英姐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翻天覆地,兰英姐姐原来是地,现在要变成天了.
      反正,我羡慕兰英姐姐,兰英姐姐现在在我眼里,比牺牲了的文学兵还了不起.

      “兰英姐姐,你在做什么?”兰英姐姐蹲在那里,正把一支铁梭镖插到木棍上。
     “做红缨枪,红缨枪知道不?”
     “知道,《鸡毛信》里有的,兰英姐姐,你们做红缨枪干什么”
      “我们要向四旧开火,向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开火!”
    “开火?怎么开,红缨枪是假的呢”我笑起来
      “娅子你笑什么,告诉你,我们要冲击武装部,不久这家伙就要换真的了”兰英姐姐站起来拿起红缨枪抖了一抖”“革命的洪流滚滚向前,是谁也阻挡不了,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要革命就要流血牺牲------哎,娅子,莫叫我兰英了,我已经改了名字,叫高爱武”
      “爱武?这名字不好听,不好听嘛”
     “不好听?--------小孩子,懂什么-----你说话要小心点,这可是毛主席说的-,曙光初照演兵场,飒爽英姿五尺枪,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你听,爱武装”
      “兰英姐姐不好吗,为什么要改啊”
     “那是四旧的名字,所有四旧的名称都得改,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带头,将北京师大附属女中改成了“要武中学”我们要响应毛主席号召,包括街道商店学校名称都要改,你看,我们益阳街道的名字不是也在改吗”
     “爱武姐姐 ,那你也帮我改一个好不好”
     “娅子也要改名字?”
      “要改,要改”
     “你要什么样的”
      “ 我也要毛主席说的”
      “好吧,我想想----- 娅子?娅,卓娅的娅,这样的名字只有苏联修正主义才有,对不对?”
     “兰英姐姐,卓娅是苏联女英雄呢”
    “修正主义的英雄算不得英雄.你这名字不单是旧,还是修,封资修的修,这样吧,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你就叫“批修”吧,好不好”
      批修?象人的名字吗?,行,批修就批修,省得班上那些人老叫我鸭子鸭子了
     “娅子,我帮你改了名字,你也要帮我做件事, 你从家里给我找些红布条来,红绳子也可以”
      “兰英-------爱武姐姐,你要用红布条扎辫子吗”话出口才知不对,兰英姐姐的辫子已经剪了
       “不,不是,做红缨枪”
     “好啊好啊”我转身就跑,有了新名字,全身感觉要飞起来一样
        回家去,一见祖母,好像从梦中醒来,我问祖母要了红绳子,本想告诉她,我不叫谢娅子,叫谢批修了,想一想,还是等以后吧.要跟我祖母这样的人解释清楚一件事,难上加难呢,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母亲
         我发现自己很走运,我原来以为每个人的母亲是相同的,你仔细想想,不应该是这样吗,什么都可以不一样,但母亲就应该是母亲那样的对不.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李红红的母亲每天都揪她的耳朵,要不就拿东西砸她的额头,刘燕的母亲被人称作“偷人婆”,赵学军的母亲是个癫子,每天一大早就出门,手里扬着一根树枝,嘴巴不停地骂着什么,还在大街上当众脱掉裤子解手。
    听我母亲说,我生出来是个光头,直到一岁时,头发一根也不肯长,她急得四处求方,照人说的用老姜水给我擦头皮,天天擦啊擦,头发终于肯出来了,而且还长得特别茂盛,所以我真觉得自己很走运,你想,要是我的母亲也是个癫子,或者只晓得揪我的耳朵,我如今不还是个光头吗?一想起他们可能叫我光头鸭子,我就直打颤.
    我的母亲虽然没跟我住在一起 ,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爱我,她一心想让我与众不同,总是花心思打扮我,比如秋天,我总是一身黑色,黑衣服,黑毛裙,黑皮鞋,衣服上罩一个绣花白兜兜,长头发总是变换各色蝴蝶结,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黑衣服,但是米婆婆说我在玉马庄就像个小公主,我也就无话说了。
    米婆婆还说,要数漂亮,玉马庄除了杨玉平,就是我母亲了。
    要是米婆婆说别人,我肯定不服气,但是杨玉平是小芸的母亲。我又无话说了。
    玉马庄的人都晓得小芸母亲的身份底子,有事没事要拿她出来聊一阵,但他们只是聊她的旧故事。她现在的日子被锁在巷子的高墙里。很少人看得到
    偶尔,她走过巷子,他们就说,她是去看旧宅的。
    巷子对面,资江沿岸,有一栋两层的红楼,谁看了那些栏杆和梁柱都会说,这栋楼简直不是造出来的,是绣出来的.
    他们说,她曾经是那栋楼里的小姐,从堤上经过,常常能看到她靠着窗户看书,她的闺房后面种着两棵果树,一到秋天,她就推开窗户摘果子吃。
     他们还说,她曾经从那个窗户爬出去,跑到资江边的一条小船上,跟他的老师,就是现在的小芸父亲私奔……….
      我不大相信人们说的那些故事,因为每次去小芸家,总是见她低着头坐在那里织毛线衣,要是她象人家说的那样,她该睡在一片朦胧的烟雾里不是吗?或者眯着眼盯着什么东西出神,就像电影里那样,可是她一点也不神秘。冬天去,她在织毛衣,夏天去,她还是在织毛衣,
    有时候小芸和我说话,我就盯着她毛衣上那些好看的花,我发现那些花各式各样,从来没有重复过.
    玉马庄的人,把她的六个女儿称作六朵金花,我猜,就是因为春天和秋天,她们穿着她织的那些花毛衣吧.
    不知道,发生了那些事情后,小芸的母亲有没有后悔过织这些毛衣.
    ………..
     
    后来,兰英姐姐(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有习惯称她爱武姐姐)说,抄家的行动特地选在深夜,事先密不透风,本地的红卫兵和外地来串联的红卫兵分成几路同时行动,四户人家都在睡梦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家里已经被翻个底朝天.
    那天巷子里真是热闹,从四户人家抄出的首饰,钱,书,衣服,还有坛坛罐罐,摆满了半条巷子.玉马庄的人像过年买年货一样高兴,围着那些东西指指点点.
    我从人缝里钻进去,一眼看到了米婆婆的首饰盒,红卫兵小将说,这些首饰都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 是地主资本家剥削人民的见证,真是糟糕,米婆婆曾经让我戴着其中的几件头饰上过学,不瞒你说,那些东西一戴上,人就会得意洋洋,就像我戴着它们时一样.要是红卫兵说的话是真的.米婆婆就太可恶了.
    突然间,我的心蹦了一下,那不是小芸她们的毛衣吗?它们一件一件摆在那里,五颜六色的,足足有三十件那么多.
    真让人不解,这些毛衣摆在这里,是不是也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呢,我亲眼见过小芸的母亲一针一针织它们,我也亲眼见过那些毛线,但是我真的没见过什么鲜血.
    事后兰英姐姐他们在居委会的教室里欢天喜地地庆祝,把这次抄家称作深夜奇袭,从这次事件后,每到半夜,广播会突然高叫,接着一阵阵尖利的哨音,一阵阵咚咚的敲门声和哭喊声, 玉马庄的夜晚开始变得令人兴奋,也叫人恐惧起来,人们急于想看到第二天又会发生什么事,在我看来,这些事情在大人的眼睛里也一定非常非常离奇.
    四家被抄的主人整整齐齐站到了巷子里.他们的样子可真滑稽好笑.事情多奇怪,大人们平时看起来那么威严,居然就可以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摆布,要是我,死活也不会同意人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尤其还是被一些孩子们呢.手上拿着的不过是红缨枪罢,他们不会愚蠢到以为那是真枪吧.
    你看,卜伯伯,李尧龙的父亲和刘小云的父亲, 哭丧着脸怪模怪样地站着,头上带着一顶喇叭形的高帽,胸前挂着木牌,额头上画了一杠白线,脸上还贴了字.更好笑的是,叫他们跪下,他们真的跪下.
    米婆婆的头发被剃掉半边.小芸的母亲本来还剩半边头发,她冲着红卫兵说,毛衣是我当掉首饰换来的,我们家什么也没有了,就剩这半边头发,你们有本事把它也剃掉.有一个红卫兵看不惯她的傲气,上来拿着剃子就把另一边也剃掉了,带领红卫兵小将抄家的新任街道主任汤秋桂说,你上当了,她故意的呢,你看她剃光头的样子不更是妖里妖气.半边头才叫丢她的脸.那个红卫兵一听,气得上去扇了小云母亲几个耳光,一边骂“地主婆白骨精”,一边抓起地上的头发和泥巴塞了她一嘴.
    两天后,半边头的米婆婆放回去了,人家说,她终于熬不住,主动交代了与卜伯伯通奸的罪行,红卫兵小将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但玉马庄的大人兴致勃勃地议论了几天.卜伯伯也放了,因为他的一条腿被红卫兵用凳子砍断,站不起来了.
     光头的小芸母亲也放了,她不断地说,家里老人和孩子要是饿死,她要找人拼命.
     只剩下李尧龙的父亲和小芸的父亲, 红卫兵小将手拿红缨枪,高举毛主席语录,大声呵斥,说他们是最狡猾的阶级敌人,说李家的地窖里,抄出的都是书和一些破破烂烂, 你要是没财宝,用不着挖那样一个大地窖,而你姓刘的,父亲是个地主,除了几十件毛衣,没有搜出别的什么,这也很不合理,再说要是连毛衣都有几十件的话,没有别的财物,鬼才会信.
     , ;至少这些话听起来是可信的.因为玉马庄很多人都照着红卫兵的话你传我我传你,都说红卫兵小将莫看年龄不大,其实很不简单.
    李尧龙的父亲和小芸的父亲脖子上挂的牌子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换成了大黑板,挂牌子的绳子换成了铁丝,血从他们的脖子上,膝盖上流下,一滴滴印在地上,其中一个红卫兵一脚踢到李尧龙父亲的脸上,他倒在地上,喷出一颗带着血的牙齿。
    我跑回家去,把看到的一切告诉祖母,祖母什么话也不说,我突然发现家里近来很不正常,爸爸好久不回来了 ,母亲回来两次,脸色像用铅笔擦头擦过那么灰沉沉的. 祖母连鸽子屎也不捡了…...
    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我的心跳得厉害,是的,我感到害怕.但又不知道,害怕什么.
     
     十月中旬,李尧龙的父亲死了.他用一根绳子吊死在巷子口的公厕里.
      小芸的父亲被关到大码头红卫兵总部,有人说他的两个手掌被铁丝戳穿,肋骨断了好几根,昏迷过好多次,但是他活下来了,因为小芸的母亲不分昼夜守在关押他的房子外面,不分昼夜地在外面喊叫:
     “老倌啊,你要想得开啊,老天有眼啊,晓得你是个好人啊,好人会有好报,坏人会有恶报啊”
    “老倌啊,我在守着你,你的六个女仔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啊,她们需要你啊”
    红卫兵威胁她,要是再喊,连她也关起来,她白天不喊了,可一到晚上她又喊起来:
    “老倌子啊,我来守你了啊,你保证过的,我们生生死死要在一起啊”

         后来,她的话传开来,传到学校里,班上有些同学冲着小芸怪腔怪调地学那些话:
        .“老倌啊,你是好人啊”
         “老倌啊,我来守你啊” 
         " 老倌啊,生生死死在一起啊"
       小芸不理睬,他们就用弹弓射她,在她的抽屉里放很多蚯蚓或者蚂蚁.
       我为小芸感到难过,小芸却说,“我才不要理她们,我妈妈说了,不理睬,他们就会没意思. 我要等我爸爸回来.妈妈说,只要爸爸回来,我们全家就会像以前一样.”
    我真有点敬佩我的朋友小芸.
    还有她母亲.
     
     
                                                                                                                                       鬼魂
     
         李尧龙的父亲在厕所吊死以后不久,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就来了。
          风刮得很厉害,大人说,这是老天爷在搅雪,要搅得天寒地冻,才会下雪。这样的说法让人容易想起很奇怪的哭喊声,反正我听起来,这就像是在说,某个人什么地方痛,痛得撕心裂肺,快要死了一样。
          大家都在等着这场雪,可雪终于下来的那天,却谁都顾不得看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了,因为玉马庄出现了“鬼”。
          第一个看见鬼的是李老倌。他半夜里闹肚子去上厕所,鬼就出现了。
          其实,玉马庄的人很少用公共厕所,尤其是晚上,以前是因为没电灯,后来有了电灯,又都习惯了自家的马桶,玉马庄的女人也习惯了一大早去公共厕所倒马桶刷马桶。
          我猜李老公唯独一个人去上公厕的原因是,他家里没堂客,没人去倒马桶。而他没堂客的原因人人都晓得,他是玉马庄最苦最苦的贫农,很多学校忆苦思甜就请他去作报告。
          话说回来吧,李老倌不会去刷马桶,玉马庄的男人都不会去刷马桶,去边刷马桶边和女人一起说东说西,真的,这样的男人我从没见过。
          玉马庄的公共厕所是木板搭的,粪坑离地很高,男厕和女厕的木壁之间挖了一个洞,装了一盏十五瓦的灯泡,男女厕所共用。灯光昏悠悠的,总显得黑影幢幢。李尧龙的父亲在这里上吊以后,晚上几乎绝了人迹。
          李老公说得人毛骨悚然,“外面北风刮得鬼一样叫,我走进去,蹲下来,他娘的,漆黑的厕所里,有人说起话来,“要---纸---啵”“要---纸----啵”偏起头一看,不得了啊,一只瘦骨伶仃的手从隔板那边伸过来,手上是一叠黄草纸---我的屎都吓跑了,提着裤子出来了,一夜都冒睏着觉”
           李老倌的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信的人说,那是吊死鬼李尧龙的父亲还魂来了。
           过了几天,这件事被传得越来越神,厕所里的鬼出现在巷子里,路边上,人家的窗户外面,
          有人经过巷子时,看见后面不远有个人影跟着,你慢他也慢,你快他就快,干脆停下来不走,后面的人影不见了,用手电一照,一张脸居然到了手电筒下面,那张脸啊,雪白雪白的,、。。。。”
          还有人在晚上关窗户时,看见一个没有头的人闪过,一眨眼不见了,结果,第二天贸易公司又有人自杀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要告诉你,一九六六年的这个冬天,老天在天上搅雪的时候,玉马庄的人在地上被鬼和死人搅得都象丢失了魂魄 ,都说起了鬼话,
           我还敢打赌,你要是在这个冬天,你要是听到或者看到,这里那里,不停地有人跳河,有人上吊,有人给人打死,你一定也会相信那些鬼,那些魂魄。
           就像我一样。
           我对那些鬼故事着了迷,跑到井边上,钻进刷马桶的人群里,发疯似地寻着人讲那些鬼故事。尤其是发生在河边上,大堤上的故事,听得你每一根脚趾头都痒痒的。
          有个故事说,有人大白天在堤上走,路边上一个女的蹲在那里捂着肚子喊痛,请求他送她去医院,这个人于是背着她往医院方向去,谁知道,背上的女人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压得她踹不过气来,回头一看,那女的头偏在他肩膀上,青面獠牙,绿眼珠子正瞪着他。。。。。
          河边上的鬼故事总跟跳河的人扯到一起,这些人大多是贸易公司,粮食局,市政府的人,他们说,单是粮食局一个单位就已经跳了六个,一个反革命分子,两个戴帽子的右派,两个走资派,其中一个是和老婆一起跳的。那个女鬼就是这个人的老婆,来找替死鬼的。
          这下我很不自在,要是有人告诉你,你父亲的单位,竟然有六个人同时都不想活下去,都跳进这条冰冷的河里被水活生生呛死,然后再浮上来,或者变成害人的鬼,你会有什么感觉?
          不过我没告诉我祖母。这些日子我至少能分辨什么是好消息什么是坏消息了。包括半夜里广播的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哪些能告诉我祖母,哪些不告诉为好,我都基本分得清了,所以我能肯定,那六个人的事,祖母听了不会高兴。
          晚上,睡在床上,被子蒙着头,那些故事里的鬼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吓得我咬住被子深吸着气。心口扑扑地跳。
     
         过了一些日子,大人们突然对鬼魂不感兴趣了,他们一天到晚涌到巷子里,那里,长着绿苔的墙壁上贴满了写着字的大白纸,上面的标题又大又醒目:
       “一切宣扬牛鬼蛇神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把装神弄鬼造谣生事的阶级敌人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破四旧,立四新,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宣扬鬼神,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
        “把隐藏在革命队伍内的阶级敌人高玉梅揪出来”
         这张写高玉梅的大字报很长,足足有四张大纸,上面说她担任居委主任时贪污公款,柜子里有好几段的确良布,说她包庇坏人,往党身上抹黑,还说她抵抗破四旧运动,是玉马庄宣扬鬼神传播迷信的总头头。。。。
         高玉梅也象米婆婆她们一样被踢掉了头发,绑起来,站在这张大字报下,站了几天几夜。
          再后来,大字报越贴越多,你揭发我讲了什么什么鬼故事,我揭发你家里有宣扬四旧的什么什么书, 你说过什么什么反动话,我做过什么什么反动事。。。。
          不过这些大字报游戏比起鬼故事来,真没什么意思。 不可思议,做这些事,大人怎么会那么兴致勃勃呢,
           还是李老倌好,一到晚上,当我们缠着他讲黄草纸的故事,他一点也不象其他人那样推三阻四,搓搓手就说起来,
        “北风刮得鬼一样叫,我走进去刚蹲下来,漆黑的厕所里突然有人说起话来,“要---纸---啵”“要---纸----啵。。。。”
          这个故事,李老倌人前人后一直讲了好几年。有时候,他还要在末尾加一句,我晓得,咯是那个姓李的冤死鬼还魂来了。
     

                                                                                                                       失踪
              
        要不是我自己发现,这件事,不晓得她们还要隐瞒好久。    
         我觉得差不多有一百年没看到父亲了,就问祖母和母亲,她们说父亲调到龙山港粮仓去了。
        “ 以前爸爸去龙山港粮仓,不也回来吗”
         “他工作忙,没时间回来。”母亲说。
         “龙山港老远呢”祖母说
         “骗人,你们骗人,我要爸爸回来”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她们在说假话 ,蠢宝都看得出。
          龙山港粮仓并不远,就在资江河岸,父亲带我去过,还有汽车路粮仓和大码头粮食局,这都是父亲上班的地方,只要我想去,父亲总是满口答应。
         我记得,那次去龙山港粮仓,父亲叫我跟侯叔叔的儿子好好玩,自己就钻进那些巨大的仓库里不见了。那些仓库高高的墙壁,窗户也开得很高,父亲从粮仓里出来,浑身灰白,头上带顶帽子,帽子下两块白色的布,围住了半边脸,只露出眼睛,眉毛和眼睑上都蒙着米灰,父亲简直就像条在米堆里打过滚的虫子.
             在大码头粮食局, 父亲有间办公室,桌上有书和文件,还有横格和方格的材料纸,整整齐齐地码着,父亲在这里上班时,就穿着那件总显得崭新的黑色灯芯绒衣和麂皮鞋,坐在那里写啊写的,旁边的人进进出出,他们有的叫我父亲“笔杆子”,有的叫他“才子”,有的还进来给他装根烟。
        父亲平时不抽烟,一写东西就爱拿支烟在手上,但是父亲没钱买烟,他的工资除了给我祖母和母亲,另外还得寄一些给三舅,三舅在衡阳矿冶学院读大学,从高中开始起,父亲一直资助他。
         有次在大码头粮食局的走道里,父亲弯腰捡起一个烟蒂带回办公室,放到抽屉的纸盒子里,那里面都是这样的半截烟头,过后,他把这些烟头拆开,将烟丝扒拉到一张张小纸上,滚成小筒,再用嘴在接缝处从左往右舔一下,两手一搓,一根短短的烟就成了,他把烟放到我鼻翼底下,说,“娅子,闻闻看,香不香”我连连摇头“不香不香”,他就自言自语“嘿嘿,毛主席说要自力更生,爸爸这就是自力更生,自力更生。”父亲点燃一支烟,吸一口,一脸的笑,左手举着那支烟,又俯下头写啊写的。
        在汽车路粮仓,人们叫我父亲“技术员”,那里的办公室布局很不同,一张大条桌上,横着一根木架子,上面是各种各样的玻璃试管,桌上还有量尺,天平等仪器,父亲有时穿蓝色大褂,有时又穿白色的,站在这些仪器前,全神贯注地工作,父亲有胃溃疡,一直很瘦,但他的身板笔直笔直,双肩平平的,我在靠边的小桌上玩天平,将一些小石子称来称去,要不就是将长玻璃管的水倒往短玻璃管,烦了,就看着他忙碌,过一会,他转过身来问“娅子,怎么不玩了,饿不饿?” 我要说饿了,他就带我去食堂,在食堂的小窗口,听见里面的师傅说“呵呵,谢技术员啊,今天女来了,不再只吃豆腐佬了吧”,父亲说“是啊是啊,今天加一份鸡蛋,再要一份豆腐老”“哦哦,还是离不得豆腐老”那个师傅一边舀菜一边笑呵呵地说。父亲把一份鸡蛋和一半豆腐佬倒在我的饭碗里,再把另一半豆腐佬倒在自己的饭碗里,几下几下他就吃完了。 
         父亲写字快,走路快,说话快,连吃饭也是。我看着父亲,慢慢嚼着鸡蛋。 
           发现父亲失踪之前,我先发现了祖母的秘密。
         有天早上,祖母从外面进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她头发凌乱,眼睛直直地瞪着,我问她去了哪里,她却说哪里也没去。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后来我深夜醒来,发现床是空的,祖母不在房里。
        这真是奇怪又让人害怕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整天整天都心神不安。   
        下一个晚上,上床后我眯着眼却无法入睡,不久,就见祖母把灯熄了,轻轻关好门,出去了,我于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我连忙穿上衣服,跟在她后面,祖母的背驼得很厉害,双肩下垂,腿也有些罗圈,但她走得很急 ,几乎得用跑才跟得上,祖母穿过巷子,横过街道 ,上了街对面的石梯,这下我明白了,  祖母要去资江河岸。
         她上了石梯,在堤上站了一会,又沿着堤那边的一个石梯下到了河岸边。
         一阵风刮过,冷得我直哆嗦,夜虽然已深,但资江河水好像还在泛着光,听得见波浪翻打的声音。
         在河滩上,祖母到处张望,突然,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对着河水喊了起来:
        “愚山,我的崽啊,你在哪里,你回来啊”
         啊,原来父亲象那些人一样,也跳河了,我站在堤上,“哇”地哭出来。
         祖母听见了,急急地奔上来。一把抱住我,“娅子娅子,你么嘎来了,莫哭啊,你父亲冒死,他冒死,他跑了,他躲起来了”
          “翁吗,你天天晚上出来,就是找他吗”我止住了哭,问她。
          “是啊,我要找他回来”
          “爸爸没有跳河,真的是吗”
          “你爸爸不会的。” 祖母搂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母亲终于告诉我真相:粮食局一批批的人都被揪出来,斗的斗,关的关,打的打,有大字报提到了摘帽右派,说他们是贼心不死的阶级敌人,跟父亲一起的侯叔叔被抓走了,后来有几张大字报指名道姓点出了父亲,有人通知他好好反省,准备接受处理,不准外出,他一害怕,就跑了。
           “你父亲面子又浅,胆子又小,他是受不了那些批斗的” 母亲说
           “他们也会给爸爸带高帽子挂黑板吗”我想起了卜伯伯米婆婆他们。
           “粮食局有几个狠角色,么子事做不出啊,整死好几个人了”母亲擦起眼泪来,突然抬高声音说“你爸爸这个死鬼,就是不听我的,五七年的事硬说是冤案冤案,压都压不住啊”
            母亲给乡下的亲戚一一写信,请他们帮忙寻找父亲,不久就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有的说,在兰溪玉兰桥大堤上,看见一个人急匆匆走,背影很像我父亲。有的说,在沙头附近,有个穿黑灯芯绒衣服麂皮鞋的人,晚上喊开人家的门讨东西吃,还要水喝。还有人说,有个中等个头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小河口走来走去,脱掉鞋子想跳河,被旁人劝住了。
             父亲就像影子一样随着这些消息飘来飘去。母亲说,父亲身上没什么钱,不会去远地,这些消息可能是真的,父亲一定就在兰溪一带。
             兰溪是我母亲的老家。我有三个舅舅和一个媠妈还有许多亲戚生活在那里,父亲很熟悉那一带,祖母一听消息又喜又惊,一边哭一边说,“没饭吃没水喝么噶不找他们,这么多天,天气又冷,他是在哪里过的。”
            父亲为什么不回家呢,家里有饭吃,有水喝,也不冷啊,我想。
           。。。。。。
             我是被一阵低语声惊醒的,睁开眼,房子里站着好几个人,他们带进来的冷风直钻进我鼻孔。
             祖母一声声叫着“愚山”,母亲在擦眼泪,大舅舅手舞足蹈在说什么。
             另外一个人我差点没认出来。
             那是我父亲。
                                                                                                                         

                                                                                                                 探  父

         卫平姐姐的父亲是个木匠,一年四季,他都在门前一条长长的条凳前,一只脚向前弓着,拿把刨子刨啊刨的。他的老婆好像不是生孩子就是生病,反正总是躺在床上。他有六个孩子,除了比我稍大的卫平姐姐,其余几个都还很小,所以他的家里看起来到处是孩子、刨木花和新木桶、木椅之类的东西,总是混合着桐油味,药味还有尿臊味道。
         根本就搞不清,母亲和祖母为什么要让父亲躲在他家里。父亲回来那天晚上,她们商量了好久,一说要去自首,一说又要躲老家双峰去,一开始我还仔细听着,可惜后来眼睛硬撑不住,睡着了。一醒来父亲不见了,过了几天,母亲告诉我,父亲躲在卫平姐姐家里,要我去送饭。因为大人每天送,太打眼了。
         难道因为卫平姐姐家有这个阁楼吗?
         其实也不能称楼,就是一个木阁子,很高,差不多挨近天花板了,上面堆着木桶木椅,平日里有把楼梯就搭在阁子前,父亲躲在上面后,那个楼梯不知藏哪里了。
         去给父亲送饭,祖母每次要想些办法遮掩,或者让我把饭菜藏在书包里,或者就藏在小木桶里。祖母说,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去问卫平姐姐作业,或者说,木桶坏了,找吴木匠修理。我说,平时我就常去看她父亲做木桶椅子,也去找卫平姐姐玩,没人问过什么呢,不用藏啊。祖母就瞪起了眼睛:“要死啊,你不记得,他们是么噶对小芸的吆吆yaooyao吗(我祖母总称父亲为吆吆)”
          我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些高帽子,黑板,断掉的腿,掉落的牙齿,还有血,但他们是坏人。他们的手上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所以血债要用血来偿,红卫兵就是这么说的, 还有,连班主任周老师都这么说 。   
        “翁吗,我爸爸是地主吗?”
         “不是”
         “是反革命吗”
          “也不是”
          那他们就不会打爸爸了,小芸的父亲是地主,李尧龙的父亲是反革命,他们才打他”
         “你爸爸是摘帽右派,地富反坏右,要是抓住了,一样挨整的”
         “摘帽右派?摘帽右派是什么?
         “就是------妹来细姐,莫问咯多”
           我看连翁吗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摘帽右派,但是我仿佛明白了什么,难怪一说起这个帽子,母亲和父亲就象看见了鬼。
           祖母的话就像一根钉子扎到心里,父亲难道是坏人吗?可他那么慈爱,那么好,没有人说过他不好,从没有。不能让人抓走他,折磨他。帽子也好,右派也好,我才不管。
           自此以后,给父亲送饭,我就像个贼一样,总觉得李老倌在偷看我的书包,彭阿姨的眼睛里全都是疑问号,有一次,出门就撞见居委主任汤秋桂来发粘纸盒子工钱,她问一句“娅子,吃饭时季了,还背着书包,跑哪里去啊”吓得我脸一热一冷,手紧紧捂住鼓起的书包盯住她。
           每次送饭,刨着刨子的吴木匠头也不抬,经过他身边,他低声说一句,“放到灶上的冰铁锅里”,仍旧刨啊刨的。我就照他的话将装着饭菜的碗放好,然后在屋子里和卫平姐姐的小弟弟们玩耍一会,时不时瞄瞄那个阁子,有时就放大声音说话,这时,阁子上的木桶动了,在两个木桶之间,我看到了我父亲,他向我招招手,嘴巴动一动。父亲还是那么瘦。
           父亲在那里面,没有人看得到的。从吴木匠家里出来,我安慰自己说。
         一个月以后,父亲还是由母亲陪着去粮食局自首了。母亲说“时间久了,总会有人发现,到时候有人告发就会连累吴木匠,还有其他邻居,对我父亲的处理也会更严,命都只怕难保。再说,躲又躲到什么时候。唉,谢愚山,你这个蠢鬼啊,人家冒得饭吃,人家吃踏锅子菜关你么子事,硬要说出来,就这么一句话,搞得自己一世没好日子过啊。”
          母亲是不是急疯了呢,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换了是你,这些话你也难听懂吧。
          后来母亲回来告诉祖母,粮食局门口,贴满了大字报和标语,有几条就是“打倒谢愚山”“揪出右派分子谢愚山”,父亲看到了,躲在门后打颤,这时出来两个人拽我父亲进去了,看他们恶狠狠的样子,母亲害怕了,找到原来很赏识父亲的一个副局长,求他对谢愚山宽大处理,那个领导答是答应了,不晓得做不做得到。
              父亲进去十多天了,没有任何消息。母亲工作的新华书店就在粮食局对面,她每天站在柜台前,眼睛瞄着那边的房子和围墙,每天从那里传来一阵阵的口号声,门口的大字报和标语越贴越多,有一条长长的横幅 ,从房子这头挂到了那头。上面写着“一切妄图翻案的右派分子只有死路一条!”
         母亲说,这条横幅摆明了是针对谢愚山来的啊,  祖母急得只哭,要去看父亲,母亲说,先让娅子去探探,小孩子,人家不会注意,也不好拿她怎么样 。
         母亲准备了一条毛巾,一些胃药,一包红糖。又将一封信放在棉衣口袋,送我到粮食局那条巷子口,再三嘱咐,一定要找到爸爸,信要藏好,交给爸爸,千万莫给任何人看到。
         我慢慢走着,一块一块数着巷子里的青石板,一、二、三......五十、五一、五二, 越到后来,我走得越慢,我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蹦蹦蹦地,在我脖子下面,再下面,那么清晰地,有东西在蹦蹦地跳。
         我希望那些石板马上数完,可又希望它更长一点,更长一点.....
         到了粮食局后门口。
         这时正是午后,竟然很安静,只有两个人守在门口,一人叼着一支烟。我犹豫了一会,直接踏上台阶,走进去。
        “ 这不是谢——那个右派谢愚山的女崽吗?你来干什么”其中一个说,我记得以前他总喊我父亲才子,才子。
         “我来给爸爸送药,他有胃病”
         “你爸爸是坏分子呢,你不晓得吗,不准进去”另外一个说。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我停住脚步,但也没有后退。
          “我想看看我爸爸”
         这句话根本没经过脑子,就这么蹦出来了,真该死,不该这么说的,可是应该说什么呢?我真不知道。妈妈告诉我的话一句都不记得了。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打开你手里的包,我看看,是什么”  那个喊我父亲才子的人把毛巾抖开,包着红糖的纸包拆开来仔细翻过,又揭开胃舒平的瓶盖看了看,说“没有别的东西了?”  
           “没有”我低声说,幸好他们平时不熟悉我的声音。
           “好吧,我带你去见你父亲,交给他东西就走啊”
              “谢愚山,出来,”
          长长的走廊尽头,一间小房子,那人开了锁,我看见一排地铺,房间里只有父亲。
              现在,他站在那里,赤着脚,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按着胃部,又放下来,那件黑色灯芯绒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他戴着帽子,两边鬓角是青白色的,一根头发也没有,脸也是青的。        
              “爸爸”我哭了,大声地。
              “莫哭,娅子” 父亲说着,但他自己也哭了 。
               “药,红糖,.....妈妈.....”我想止住哭,但是做不到。我真是没用。
               “告诉妈妈,爸爸知道错了,彻彻底底错了”
                “好”
               “娅子要听翁吗的话,好好念书,莫淘气”
                 “好”
                离开父亲,出了门口,走下阶梯,走到青石板上,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父亲那清白色的光头,还有青白色的脸。
                到了巷口,才想起棉衣口袋里的那封信。
                父亲没看到这封信,父亲没看到妈妈给他的信,我喃喃念着,在巷子里一圈又一圈转,也不知时间过了好久。
                我决定转回去把信给我父亲,我想到一个主意,在我看来,应该是行得通的主意,反正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把妈妈写的信给我父亲看。
                  我又开始数那些青石板,隔后门还有十多米时,我低着头假装东找西找,慢慢地到了门口,又在台阶上找起来。
                “怎么又来了”门边只剩下喊我父亲才子的那个,顿时,我胆子大些了。
                “叔叔,刚才,我把口哨掉在里面了,是我喊口令要用的”
                “是掉在里面吗?你才进去几分钟呢,就掉了口哨?”
                “是真的,叔叔,你让我进去找吧,只要看一看掉在地上没有,我马上就出来”
                “这里没人守门了,我不能跟你去,你快点啊,小妹子,名堂真多”
                  蹦蹦蹦,我的心比刚才跳得更厉害了,脚好像不是踩在地上,而是悬空着,已经没有知觉,我紧紧地捂住口袋,一边仍旧慢慢地在地上找着,来到那个走廊,还好,走廊没人,我急急走到小房子外面。
                  “爸爸,爸爸,这是妈妈给你的信”  
                  我趴在地上,将信从缝里塞了进去。立刻站起身,又装着在地上找东西的样子。
                   我看到门里边有一个影子,然后那影子又离开了门边。
                   “娅子”父亲轻轻喊了一句,我知道他收到了妈妈的信。
      到门口,我从袋里掏出口哨,给那个叔叔看了一眼,笑一笑,立刻拔脚飞跑起来。
                           
     三舅和他同学
     知道吗,早上一听说三舅今天回来,我一点儿也不想去上学了。
        “翁妈,我肚子痛”
        “好好的,么噶就肚子痛了”祖母一急,眼珠子就鼓起了。
        “要小芸替我请假好不”
        祖母过来抓起我的右手,一个一个手指头捏,捏完,手一撒,说:
        “妹来细姐,莫学着耍鬼名堂,上学去。”
         “我要看三舅回来嘛”
         “你三舅回来不是打一转就走,还怕看不见,快滴几去上学,要迟到了”
          我嘟着嘴,在巷子里一步一步重重地踏着青石板,真是蠢,怎么踏也踏不出声音来,还有,干嘛说肚子痛呢,完全可以说牙齿啊,脚啊什么的嘛,不过,祖母如果捏捏你的手指就知道你肚子痛不痛,那么她就一定有办法知道你其他地方痛不痛的。太怪了,肚子痛不痛,捏手指怎么可以知道?
        整个上午,没法儿上课,要知道今天来的可是我三舅。
        早请示开始了,举着红宝书,跟着大家一起念“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一边念“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一边想,三舅这次会不会带我去外婆家,会不会又把我骑在肩上到田地里去摘油菜花,或者划着拌桶,带我去池子里采菱角呢。
        要是能变成只蜜蜂,或者蚊子,随便什么吧,只要能飞出这个教室就好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学期,我们原本要学的的课文《冬天的苹果园》 《北京的秋天》《李闯王渡黄河》 等等等等,都不学了?因为全校各年级的语文课都换成了学《老三篇》,连书包都换了,大家全都背一个小红塑料袋,里面装着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所以,你现在要是走进我们的学校,到处都可以听到大家在读“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或者“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后面这一句,我就总背不好,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漏掉了,就是“一个纯粹的人”不见了,要不就是“那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成了“一个脱离了低级动物的人”,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因为周老师说,有低级趣味的人就是动物畜生嘛。我真羡慕五年级那个男生,他能一口气倒背出来,比如说,象“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他可以背成:“来起结团民人个整使,思哀的们我托寄,法方的样这用.......你说神不神。不过,听说这个男生,本来就是顶尖的学习标兵,以前,他的语文和数学好到老师上课允许他不用听讲,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当然,这话我可不信,全世界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老师对不。
          “ 三舅,三舅” 还在堂屋门外,我就挥舞着书包,跳着马步喊起来。
         堂屋里围着很多人, 有人在大声喊叫:“湘江风雷是垃圾,是无耻的敌人,为湘江风雷平反,就是给文化大革命抹黑,给敬爱的领袖毛主席脸上抹黑”
         是三舅的声音,我忙挤进去,三舅一只手叉腰,脸像个大气球,正对着彭阿姨的老公付乔生指手画脚。
         三舅总是笑呵呵,斯斯文文的,现在这个三舅,简直不认得了。
         “看起来,你是红联的了”
         “是啊,我们是红色造反联合司令部的,是真正的革命造反组织,不像你们,假革命,真反动”
          “呵呵”
           真奇怪,三舅在骂付乔生,他像是一点也不生气,嘴上叼着烟,眯着眼睛看三舅,这个付乔生,原先玉马庄的人连名字都少叫他,只说彭巧云老公,彭巧云老公,彭阿姨呢,称呼他不是“砍老壳的”就是“背时鬼”,几个月前他参加了一个造反派组织,不久,就神气起来,最近腰间还扎上一根皮带,皮带上扣一把手枪,进出玉马庄,一群人跟在后面,就跟《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一样威风。 
            他不看三舅,对着堂屋里其他人把手一挥说“大家晓得不,红联也就是靠了他们这帮不明真相的大学生装门面了,我劝你们清醒一点,早日站到革命大本营里来,莫与那些保皇派狗崽子混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
          “你们才是狗崽子,你们工联是一群大杂烩,反革命”
          “小伙子,莫嚣张,最好小心点,免得哪天吃了子弹,老壳掉下来还不晓得么子路啊”
          “你们才要小心,我们有省军区支持,我们有枪支弹药,不怕你们”
           “现在本人要带队去常德搞武器,冒得时间在这里跟你费口水了,要辩,等我回来跟你辩个饱”       
           付乔生紧了紧腰间的皮带,分开人群,走了,临出堂屋还回过头来一笑“小崽子,你等着。”
                   看热闹的人群散了,剩几个还在我们家房门口,向里面探头探脑,不晓得他们看什么。这时三舅回过头,脸色稍稍缓和了,他蹲下来 
            “娅子。”
             “三舅”
             “娅子又长高了,大妹子了”
            “三舅,你什么时候去外婆家,带我去好吗”
            “外婆家?好啊,等我送王叔叔回了老家,我们就去”
              “王叔叔?王叔叔也回来了?”
           王叔叔和三舅中学就是同学,一起考上衡阳矿冶学院,以前常常来我家。他比三舅高一个头,脸很白,妈妈总说他长得像《奇袭白虎团》里的严伟才。
         “王叔叔就在屋里,记住,进去见到王叔叔,看见什么,不要喊喊叫叫”
         三舅牵着我的手进门去。
         “王叔叔——-”
           坐在床沿上的人回过头来。我吓得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了快要蹦出来的“啊”字。   
           那个人,头上缠着绷带,眼睛被斜着耷拉下来的皮遮住了,只剩下两点黑光,也没有鼻梁,只剩两个空空的黑洞,嘴巴那地方,一张皮紧绷绷包着牙齿,向外突出来,横七竖八的疤痕布满整张脸。
          “娅子---”嘶哑的声音从那张脸上传过来。
           这怪物不是王叔叔,这不可能是王叔叔。
               饭桌上,大家都有点尴尬,王叔叔一双手只剩下四个指头,哆哆嗦嗦地夹着筷子,看着那样子,想起以前高高的王叔叔,我难过得直想哭。
            三舅讲了很多话,一边还飞舞着筷子,司令部啊,挺进队啊,造反派什么的, 最后我终于听懂了,三舅他们在打仗。
            他们的教学楼变成了司令部,教室成了武器库,几个月前,王叔叔晚上在武器库值班,睡到半晚,教室起火了,在爆炸声中,他像个火球从三楼窗口跳下来。成了这个样子。
            “一定是工联的人纵火,他们的武器比不上我们,就想出这样的诡计,毛主席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拚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王新华,你在家放心养伤,我们一定会帮你报这个仇”
    王叔叔似乎想说什么,嘴费力地张了张,话始终没说出来,歪七劣八的脸上,出现了两道泪。母亲责怪三舅不该和付乔生争吵,怕付乔生从常德抢了枪支回来不放过三舅,三舅看着伤痕累累的王叔叔,脸色有些发白,嘴里却说“他敢。”祖母说,“付乔生平日里蛮厚道的,三舅不过是个学生,不会的”
     母亲催三舅快送王叔叔回玉兰桥,但是已过三点,没船了。
     那天凌晨,彭阿姨的尖声哭叫吵醒了玉马庄所有人。 他老公付乔生带人冲击了常德军分区,很顺利地抢到了枪支弹药,但返航时,他们和另一只造反派的船互相开火,他肚子上中了四枪,当即死了。
       我三舅送王叔叔回来,正好那天是付乔生的追悼会,灵堂设在市航运局的大会堂,两口巨大的黑色棺材摆在正中,付乔生和另一个人躺在棺材里,遗体上盖着国旗。《国际歌》的旋律参和着白色的烟雾在满屋子飘绕
      全副武装的造反派押着一队队剃光头的人来到门外,他们的年龄都很大了,有的有人搀扶着还东倒西歪,追悼仪式开始时,一个荷枪实弹的造反派一声吆喝“血债要用血来偿,你们今天要为革命烈士跪下磕头”说着他举起右手高喊“打倒走资派!打倒反革命分子!”旁边的人跟着喊,那些老人,一个个便开始一边跪一边爬台阶,有人喊“走资派不老实耍花招,头磕得不响”,他们就头离地更高地磕下去,音乐声越来越大,磕头的队伍跪着从门外一直跪趴着到大堂里,围着两人的棺材磕了一圈,追悼大会才正式开始。    
    我们都去看了热闹,三舅说,他一生都没见过这么隆重的追悼会。 我仰头看看三舅,见他微笑着,大张着嘴,好像刚做了什么美梦,他在一个劲地回味。
     真的,他真是这个样子。
                             
      桃花仑
    跳上船,双脚踏着船板左右使劲,可它纹丝不动,原来这不是外婆家那种小船,一摇,就在水里两边晃.
     装满家具物品后,船嘟嘟嘟地离了岸,玉马庄那一片黑瓦屋顶很快就消失了.
      全家人不声不响地看着前面,河水金光闪闪,太阳就在资江河上,船不紧不慢迎着她驶去.
      这是1969年初秋,因为母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到桃花仑住.
      大人说,桃花仑是一座山,是一片桃树林,是一些洋房花园.
       住了不久,我才知道,人们说桃花仑的时候,常常是指一条在山丘间开出的马路.以及马路旁边的那些店铺.  
       母亲工作的新华书店就在桃花仑那个大陡坡坡边上,是一幢崭新的两层水泥楼房,左面是肉食店和综合商店,肉食店楼上有理发店,右面是邮电局. 邮电局后面,是招待所.桃花仑马路对面,是一条水沟,水沟那边的田里,长着一排排小”绿苗”,它们叫禾苗,长大一点就叫稻谷,再大一点,就是我们吃的大米.
       两层楼,下面是新华书店门市部,每天早上我母亲到店外面,先把玻璃橱仓外的长条木板拼门一条条取下,搬到后面,再到里面整理好书架柜台各种各样的书,然后开门营业. 店里就他一个人,营业收钱搬运送书,一手来 ,所以刚去时,我母亲总抱怨,说人家都不愿意来这又偏又远又累的地方,她是右派家属,领导定了,不敢不来.
      我不知道,母亲说远是指离什么地方远,大码头吗?一定是的.
       门市部上面一层就是我们的新家,有三间房子,一条走廊,楼梯在门市部后门口,房间和走廊很宽敞, ,楼梯的栏杆不高不矮,很光滑,弟弟下楼梯从不用走,趴在栏杆上,嘴里”嘶------”地滑下去.
       三间房子的玻璃窗都又大又亮,一听到鸟叫,我就趴在窗口去看它们, 不过早上和晚上,通常难得看到,桃花仑的每个早晨好像总会从天上飘下一块白布,罩住马路、对面的田野、远处的山,要等太阳出来伸手摘掉这块布,一切都才慢慢看得清楚。桃花仑的夜晚又象一口锅,被锅盖盖住了,漆黑一团,在玉马庄,可不是这样。那里的木板房一叠一叠,没有感觉过任何空间和颜色分别。
       桃花仑马路边所有的单位名称都叫桃花仑,桃花仑百货店,桃花仑豆腐店,桃花仑米店,农田属桃花仑大队,当然,还有桃花仑小学.
       去桃花仑小学报名那天,母亲给我织辫子织了三次还不满意,她自己呢衣服也换来换去.还问我父亲,穿花衣服会不会不合适,他们这样作古正经,我心里紧张起来,不就是去学校上学吗,又不是去什么人的葬礼.
       可实话告诉你,我心跳得厉害, ,感觉四周冷冰冰空荡荡的,父亲对我说, ,娅子不要怕,我们娅子,到哪里都会受欢迎.
      但我不知道他们欢不欢迎我,真不知道,后来,当有些事情我很想问我父亲时,来不及了.
       他们迟到了,不用在教室外打报告,进去也不用向毛主席象敬礼,你要是这样做了,他们就哄堂大笑,他们上课发言只举手,不吭声,你要是边举手边喊”老师,老师,,我知道” 他们又大笑,. 在山上的操场上体育课,竟然有大黑牛在旁边吃草,吃着吃着,它会突然回过头”牟-----”地叫起来,你害怕得抽身就跑, 他们就笑得更厉害.
        我想问父亲,他们那样的笑,算不算欢迎你.
        坐在我后面的两个男生,每天都把我辫子上的皮箍箍勒走,还用粉笔在我衣服上写字,弄得我回去老挨骂.那两个男生,一个是老红军宿舍的,成天傻呼呼笑,从不用心听课,也不做作业,一个是市里的短跑冠军,偷皮箍箍和写字都是他怂恿傻同学干的,我知道.
       我真想告诉父亲,要是他们欢迎我的话,我怎么总会觉得手足无措。
         也有一件事。
       他们有个”小小图书馆”,书是每个同学从家里带来的,有个女同学告诉我,最好看的是<刚满十四岁>。
       说实话,那时我每天放学回去,就是就地坐在书店柜台下面看书,”小小图书馆”的书大都看过了,唯独这本<刚满十四岁>连听都没听说过,于是想去借,可天天都被同学借走,后来有一天,老师说,这本书有毒,没收了.
       一星期后的一天, 我经过教室后门口,忽然从里面丢出一本书来, ,它正好落在我的脚边 , 捡起一看,是<刚满十四岁>,回头看看,并没有别人,.走进教室,看看后门,靠门两排最后几个座位都是男生,他们有的在低头作业或者看书.有两个在互相打弹弓枪.
       我把书塞进书包里,谁也没说,独自偷偷看了一星期.看完后小心放到抽屉最里面保存好., 隐隐觉得它是一件不需告诉任何人的事,就像那个给我这本书的同学一样,虽然我有点想知道他是怎样弄到这本书,又怎么知道我着急看它的。
      十四岁,还有几年,我也十四岁了.
       我开始观察那些女教师的一言一行,有个音乐教师姓吴,个子不高,但是脸特别好看 , 眼睛亮闪闪的,笑起来像糖果那么甜,一说话,上下眼睑眨巴眨巴,不说话时,嘴巴一抿,两个深深的酒窝出来了.我很想到十四岁时,成为她那个样子,于是试着模仿,在饭桌上,开口说话时,我也先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珉珉嘴,一边说,一边脑壳里全是她的样子, 或者说,我看见自己变成了她的样子,这时母亲骂起来,”娅子, ,好好说话,作古作怪的, 哪里学来的鬼样子”
      于是我在家里不学了,另一天跟一个要好的女同学说话时,我又模仿起来,但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我模仿得不是很好,还是算了.
       在桃花仑,一到礼拜天,母亲让我帮她营业.站在柜台前和各种各样的大人说话,跑来跑去给它们拿书,母亲最烦这件事,但我觉得,这是搬来桃花仑后,最快乐的事情了.
       可惜母亲不让我接电话.她说电话一般是对河书店来的,要是领导知道我在让孩子代班,不得了.
       虽然这样,我还是喜欢玩玩那台黑色的电话,它”铃铃铃”的悦耳声音一响,好像整个桃花仑都在笑。
                                 空白
    祖母站在灶前炒菜,妹妹在摇篮里熟睡,姥毑坐在马桶上拉屎,弟弟趴在楼梯栏杆上玩耍,我站在走廊西头的窗口前,对面是百货商店灰糊糊的水泥墙壁,母亲在我身后给我梳头发,一边和祖母说话.
     “妈妈,你昨晚见着愚山冒,我等了你好久,后来睡着了.也不晓得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冒啊,走前门,不盹(准)进,走后门,又不盹, ,听见里面喊口号------么得了,喊得好狠 ,等他们散会了,人都出来了,又求他们,昂(我)只见见崽一面,给他讲两句话就走,还是不盹,空等了大半宿”
       “昨晚我做了一个怪梦,不晓得么子意思”我母亲的梳子从我头顶一直梳到腰下.”我梦见脱掉白衣服穿上红衣服”
       我母亲晚上要是做了什么梦,早上就爱告诉父亲,父亲要是不在,就跟祖母说,但今天祖母好像没听见母亲的话,我盯着灰色墙壁,头脑中重复了一句” 脱掉白衣服穿上红衣服?”这是什么梦?
     “昂今天再去,愚山进去20多天了,不见他一面,么噶放得心”
     祖母一说,我记起那天的情景,那天,天很早很早,我听见父亲轻轻进来对祖母说, 麽麽,我要走了,上面通知集中学习  ,这件灯芯绒衣服和麂皮鞋,你老人家帮我收着,我回来再穿.父亲的声音有点打颤,
    “又要集动(中)?”祖母的声音也变了.
    祖母送父亲,送到楼下,送到马路上,上了桃花仑大坡,我从窗口看见驼着背的祖母双手垂在两边,,她站在坡上,盯着我父亲的背影,看了很久.
     “妈妈---------,电话,妈妈---------,电话” 弟弟在楼下大喊.
     确实,我们都听到了那”铃铃铃”的声音.
      妈妈赶紧去拿门市部钥匙,一边下楼,一边说”肯定又是开会,一打三反,一打三反,打到么子时候”
     祖母端着菜,一边催我快洗脸吃饭准备上学..
     “啊?么子啊?”楼下母亲惊叫,祖母站住, ,头偏着仔细听.
      母亲蹬蹬蹬上楼来,一边大哭,一边喊,”何得了,何得了啊,妈妈,谢愚山跳河了啊”
      祖母脸煞白,说不出话,往地下摊坐,我和母亲赶紧扶,.
       祖母抬头问我母亲”死了冒”母亲说”还不晓得,只说跳了河,现在人上来了”
      祖母直往楼下冲,母亲在后面赶,回头叫我”,要姥毑招抚妹妹,你牵着鸿伢子快点来”
     “妈妈,上学怎么办,我要请假”
     “还请什么假,你父亲要死了你晓得不”母亲又大哭.
      死?我不晓得,我不晓得,这样乱糟糟,我脑子一片空白,死是什么我怎么晓得.
      我牵着弟弟,追赶前面的母亲.母亲在赶更前面的祖母.祖母踉踉跄跄向前跑,跑得很快.
       母亲赶上祖母扶住了她,一起往前跑,到秀峰山边上,快追上她们,弟弟不肯跑了,我对弟弟说,你想坐船不,弟弟说,想,我说我们要加油赶上去,要不然.妈妈就坐船走了,翁吗也走了.你就看不见他们了.不知怎么,弟弟比平时听话多了,又跑起来.
    到了汽车路轮渡, ,终于追上她们.上了轮渡,祖母坐在靠机舱的高位子上,手摊在两腿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前面,一动不动,母亲在旁檫着眼泪, 一声声喊她.她们的样子奇怪得让我直发抖..
      到人民电影院时,祖母又开始跑了,粮食局就在前面.
      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 还有主席台,上面挂着巨大的横幅”肃清反革命分子流毒批斗大会”台上有东倒西歪的椅子,棍棒,绳子什么的. 房子四周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 台下也有很多椅子,中间的椅子挪到了一边.空出一块.
      父亲睡在那里.睡在一张门板上,身上盖着被子,.睁着眼,啊,父亲没死.
      祖母大叫一声”愚山,我的崽啊”,父亲还是睁着眼,但是一动不动.祖母扑上去,扑到父亲脸上,咬住父亲的脸,还有嘴,,拼命咬.弟弟吓得大哭起来,母亲抱住弟弟也大哭.
       旁边围着一些人,有人说,作孽啊,这么一大家子,何得了.
       我顿时知道,父亲死了.虽然他睁着眼,但是死了.可我不知道,死,是什么东西.
       我们被带到一个小房间,他们给了祖母一条睡椅,祖母又要去看父亲,被人按住了.
       我母亲哭着问,谢愚山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一个瘦高个说,有,他写了很长的遗书,死不悔改。我母亲说,能不能把遗书给我们,他说,反革命遗书已经烧了, 谢愚山这是畏罪自杀,性质很严重,你们要和他分清界限,”
        我想着父亲,偷偷出来,离得远远地,靠着门,看着他,他还是一动不动,脸惨白惨白,我于是哭了.
       这时有人拖来一辆板车,板车上一口黑色的棺材,两个人把棺材盖揭开,另外两个人抬起了我父亲,被子掉了,父亲的上身光着,两只手耷拉下来.我看见了父亲胃部那个伤口,父亲刚动过手术,伤口还红红的.父亲任他们放进了那口黑色的棺材里.还是一动不动
       父亲为什么不穿衣服呢?
      他们把我父亲放进去了,没盖被子,被子丢在走廊上,他们应该给我父亲盖床被子,他看上去很冷的样子啊.接着,他们盖上了棺材盖,两个人一人一只手抬起板车扶手,板车动了.向后门口移动,,出了后门口,往右一拐,不见了,我连忙跑进去小房子喊母亲,他们把爸爸拖走了,爸爸要到哪里去?瘦高个说,去火葬场火化,.两天以后,你们自己去领骨灰,可以安葬,但是不准举行葬礼,祖母和母亲死命哭着要出来,说要再见我父亲一面,瘦高个吼起来,旁边的人按住她们,这时新华书店来了两个人,他们劝我母亲要保持清醒,和反革命丈夫划清界限.母亲只是哭.
       回去路上,多了一个人,是我母亲单位的,叫徐叔叔,他和母亲两人扶着我祖母,我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扯着母亲衣角,怕象来时一样赶不上他们,
       但这次走得很慢,.太慢了,弄得路上的人都看着我们
       到了汽车路,上了大堤.
     “妈妈,妈妈,爸爸在那里”我指指下面的河岸.
      那辆装着黑色棺材的板车, 由两个人一前一后拖着刚刚上了汽车轮渡.轮渡离开了河岸。
       祖母大叫一声,一头栽下去……. 

                                                                                                   秀峰山
     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是在上学路上,我穿过马路沿着水沟向前走,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杀猛子——杀猛子” 
    在玉马庄,一到暑假,益良他们在黄昏时分就喜欢这样喊着着去资江游泳,杀猛子就是潜在水里。可现在还穿着棉衣呢,谁就想着去游泳了? 
    “杀猛子----” 声音又起,喊得更响,我回过头,在我后面,水沟那边的田塍上,有两个男孩,背着书包,他们扯着脖子喊,喊得连腰都弯下了,看见我回头,便不喊了,若无其事向前走。
    我回过头。
    “反革命,反革命,杀猛子,杀猛子”。
    喊声又起,突然就知道了,那是冲我来的。
    手按着书包,我向着学校方向跑起来。
       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有什么好玩,他们一看到我,就要这样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喊啊喊啊,要是告诉他们,我每天一出门就心惊肉跳,怕听到这几个字呢,他们会不会不喊了?可是我根本无法接近他们,再说,这样的话是没办法说出口来的对不对?
    连母亲,我都无法对她说,好几次想问她,父亲的死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他们总是挂在嘴边,我也想问她,为什么父亲一死,我就不是娅子了,马上成了一只老鼠那样讨人嫌弃,但是母亲看起来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不是见她在饭桌上抱怨,就是听见她在半夜里哭泣。至于祖母嘛,除了弯着腰做事,一天到晚连话都说不上半句,有时,就像以前父亲失踪时那样,一早起来,连她的人影也不见了。
    那天是上图画课,上到一半,我的右脚小腿象被什么咬了一口。不一会又是一下,后面传来轻轻的笑声,只见坐在我斜后方的男同学一只手拿着一把弹弓,一只手将弹弓上的橡皮往后拉得长长的对着我的脚射。后面的同学都看着他在笑。我不知道要怎样做,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我要是做了什么只会引来更多耻笑,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做,任他射了半节课,任他们笑了半节课。
    放学后,背着书包,拖着热辣辣的小腿出了校门,到了桃花仑上,过了家门,看看那三个空空的大窗户,没有停下,继续往前,在大陡坡上,我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了,前面就是秀峰山。
    我父亲在秀峰山上。
    父亲的坟上已经长满了小草,我坐下来,取下书包放在父亲旁边,小腿不痛了,我看见了秀峰湖,好清好清的湖水,我看见了回龙山,好高好高的螺丝峰啊,呀,连资江都看见了,窄窄的,一条白线一样的资江。
    我把手搁在膝盖上,抵着头看着山下的一切,我很想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不再离开。
    于是下一次,我又来了秀峰山,那天坐在我后面的两个女生骂尽了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我知道她们当然是骂我,但我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后来我唯一的朋友张小群来偷偷告诉我,说我的裤子上有血印,我吓傻了,不懂是怎么回事,再也不敢下座位,一直到好心的张小群跑到我家拿来了一条裤子。她们骂了很久,骂我臭不要脸,骂我是故意给男同学看的,还骂到了我父亲母亲身上,我埋头伏在座位上,盼着快放学,好去秀峰山。
          父亲的坟上有些变化,那些小草被拔掉了,坟周围码了一圈小石头,面对秀峰湖的那一面,整出一块小小的平地,我突然就明白过来,是祖母,常常一早起来不见她,她一定是来秀峰山了,但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头天晚上还是凌晨呢?

    那天,很晚回到家, 母亲问小群来拿裤子干什么。
    我告诉了她,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应付。母亲竟然一脸惊奇,先是一笑,跑去告诉我祖母,接着又哭起来。说“谢愚山啊,你没得命啊,女儿都成大人了,你咬一咬牙不就挺过来了啊”
    母亲的话让我呼吸加快,这是什么意思,我成大人了?我真成为大人了吗?我不相信。
    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弟弟吵着没菜吃,我想要买条新裤子,祖母问她要钱买米,都能引来她一阵怒火,钱钱钱,除了这点点工资,我从哪里去搞钱。骂完,她就哭,哭完,就去镜子前擦掉眼泪,涂一点粉,然后提起菜篮子去隔壁肉食店,或去豆腐店,回来篮子里有豆腐渣,或者损壳鸡蛋。
    有天下午,我从秀峰山下来,看到一辆辆拖着黄泥的板车从右边山脚出来,我慢慢走过去,只见秀峰山被挖掉好大一块,黄黄的泥土露在外面,一些人将泥巴装到板车上,旁边站着几个大男孩,板车装满后,他们就上去帮着推.
    我跟着一辆板车走,在大陡坡上,板车艰难地爬着,上了陡坡,板车停下来,那个拖车人从口袋里掏出两分钱递给推板车的男孩,我明白了,于是也跟在那两个男孩后面转身又往秀峰山去,看见一辆板车装满了泥,我畏畏缩缩地上去,走到车旁,弯下腰,两手一前一后使劲推了起来,前面的人回头看我一眼,没吭声,爬坡的时候我拼命使劲,头快要抵到地面了,车到了坡上,那人停下来,递给我三分钱。比刚才那两个男孩多了一分呢。
    后来,我跟那些男孩熟了,他们说,一放暑假,要去水泥厂锤石子,我问水泥厂在哪里,他们说在志溪河进去,很远啊,我想,但他们又说,一个假期可以赚四十多元,四十多元?比我母亲一个月工资都要多出好多啊。 我跟他们说,暑假请他们带我去水泥厂,他们同意了。
    接下来,一放学,我就去秀峰山推板车,有时下午的课也没上,就去了,后来我把赚到的一元多钱给了我母亲,她又哭了,不过我习惯了她的哭。我反倒笑了。
    那个暑假,我真的去了水泥厂,我真的赚了四十多元,准确地说,是四十一元。 
    我想你能想象,我是多么快乐! 
                    
                                                                                              后记 

    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听课,有人把我叫到学校办公室.有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他们递给我一个相框和一份文件,相框用黑布围着,框着我父亲的照片,文件是我父亲的平反书,为他的反革命身份平反,我问他们,那右派呢?我父亲还是不是右派?他们说,中央还没有文件下来为右派平反.
    他们开来了一辆卡车,要我站在前面,说要游遍益阳市.
    经过大码头粮食局,我从车上下来,举着我父亲的照片,走过那条青石板路,他就是从这条路上跑向资江的,我很多次想象他痛苦和绝望的程度,但从来想象不出..
    ……………….
    还是止住笔吧,想写的虽然还有很多,但是,我越来越疑惑,它们是否太不合时宜.
    你看,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缥囊记庆 ,玉烛调辰;黄金匝地, 高楼盈空;人家殷富,物产丰登…..真是说不尽几多荣福,道不完多少豪奢。
    是的,这些景象如日照大地,在世人眼前闪耀,这才是值得夸竟的东西.放着这些不说,去说什么青石板,哪个会爱听。.
    只是有句话总在我耳边响起,真相是什么?
    只说眼前几件事:
    婆婆上来告诉我,一大群人正在下面扯菜,门前的菜土,我已经给了邻居郭翁妈,他们老两口都没收入,自己种点菜,勉强维持.
    我跑下去制止,但是迟了,几块地的菜,都已经被连根拔起,我上去问为什么,他们说,为评文明城市,我说几块整齐的菜地,且在自家院内,远离大路,对文明有什么妨碍,他们说,上头指示,要执行.我说要扯也要通知,由我自己扯,你们这样是强盗行径.
    他们扬长而去.
    弟弟来电话,说老岳父已经不行,我赶去医院,医生正问,要不要拔掉呼吸器,其时, 老人已在重症室28天,深度昏迷,气管割开,针药不进,内泄不排,全身浮肿。
    儿孙们悲痛犹豫之下做了决定.拔掉呼吸器,一分钟不到,老人离去.
    我敢肯定,二十天以前,他们就心知肚明,他们完全可以让老人安详闭目,寿终正寝,但必须舍弃每天七千,共一十七万的医药费,如不是皮肤已经积水腐烂,不知道他们还要让老人磨多久.
    其实,门外需要到重症室的人,太多太多,但他们没有单位,没有钱,他们只能等死.
    前几天,老家又传来消息,我表妹夫又被诊断,肝癌晚期.
    老家兰溪,离这里不远,因饮水污染,癌症肆虐, 外婆队上,已经死了三十几人,我的小舅,小舅的亲家,都是近几年罹癌先后走的.
    临近的槐花堤村,一千人有八十一个癌症,有一家,五口人四个患癌,剩一个老太婆招呼病儿病媳病夫.
    清明节去兰溪扫墓,和一个五十多岁已经到了生命最后关头的患者聊了几句,他们夫妻说起这一带的病情,一脸的麻木.根本不象在谈要自己命的癌症,而是谈不关己的什么事情.
    我知道,探讨真相的唯一方法就是面对事实,可是当各种各样纷繁的事实呈现出来时, 我却无法分辨,我无法看到最深刻最本质的事实关联.
    祖母,父亲,我历尽苦难的亲人,现在,你们在天上,你们看得到吗?
    告诉我。

    , ;至少这些话听起来是可信的.因为玉马庄很多人都照着红卫兵的话你传我我传你,都说红卫兵小将莫看年龄不大,其实很不简单.
    李尧龙的父亲和小芸的父亲脖子上挂的牌子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换成了大黑板,挂牌子的绳子换成了铁丝,血从他们的脖子上,膝盖上流下,一滴滴印在地上,其中一个红卫兵一脚踢到李尧龙父亲的脸上,他倒在地上,喷出一颗带着血的牙齿。
    我跑回家去,把看到的一切告诉祖母,祖母什么话也不说,我突然发现家里近来很不正常,爸爸好久不回来了 ,母亲回来两次,脸色像用铅笔擦头擦过那么灰沉沉的. 祖母连鸽子屎也不捡了…...
    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我的心跳得厉害,是的,我感到害怕.但又不知道,害怕什么.
     
     十月中旬,李尧龙的父亲死了.他用一根绳子吊死在巷子口的公厕里.
      小芸的父亲被关到大码头红卫兵总部,有人说他的两个手掌被铁丝戳穿,肋骨断了好几根,昏迷过好多次,但是他活下来了,因为小芸的母亲不分昼夜守在关押他的房子外面,不分昼夜地在外面喊叫:
     “老倌啊,你要想得开啊,老天有眼啊,晓得你是个好人啊,好人会有好报,坏人会有恶报啊”
    “老倌啊,我在守着你,你的六个女仔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啊,她们需要你啊”
    红卫兵威胁她,要是再喊,连她也关起来,她白天不喊了,可一到晚上她又喊起来:
    “老倌子啊,我来守你了啊,你保证过的,我们生生死死要在一起啊”

         后来,她的话传开来,传到学校里,班上有些同学冲着小芸怪腔怪调地学那些话:
        .“老倌啊,你是好人啊”
         “老倌啊,我来守你啊” 
         " 老倌啊,生生死死在一起啊"
       小芸不理睬,他们就用弹弓射她,在她的抽屉里放很多蚯蚓或者蚂蚁.
       我为小芸感到难过,小芸却说,“我才不要理她们,我妈妈说了,不理睬,他们就会没意思. 我要等我爸爸回来.妈妈说,只要爸爸回来,我们全家就会像以前一样.”
    我真有点敬佩我的朋友小芸.
    还有她母亲.
     
     
                                                                                                                                       鬼魂
     
         李尧龙的父亲在厕所吊死以后不久,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就来了。
          风刮得很厉害,大人说,这是老天爷在搅雪,要搅得天寒地冻,才会下雪。这样的说法让人容易想起很奇怪的哭喊声,反正我听起来,这就像是在说,某个人什么地方痛,痛得撕心裂肺,快要死了一样。
          大家都在等着这场雪,可雪终于下来的那天,却谁都顾不得看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了,因为玉马庄出现了“鬼”。
          第一个看见鬼的是李老倌。他半夜里闹肚子去上厕所,鬼就出现了。
          其实,玉马庄的人很少用公共厕所,尤其是晚上,以前是因为没电灯,后来有了电灯,又都习惯了自家的马桶,玉马庄的女人也习惯了一大早去公共厕所倒马桶刷马桶。
          我猜李老公唯独一个人去上公厕的原因是,他家里没堂客,没人去倒马桶。而他没堂客的原因人人都晓得,他是玉马庄最苦最苦的贫农,很多学校忆苦思甜就请他去作报告。
          话说回来吧,李老倌不会去刷马桶,玉马庄的男人都不会去刷马桶,去边刷马桶边和女人一起说东说西,真的,这样的男人我从没见过。
          玉马庄的公共厕所是木板搭的,粪坑离地很高,男厕和女厕的木壁之间挖了一个洞,装了一盏十五瓦的灯泡,男女厕所共用。灯光昏悠悠的,总显得黑影幢幢。李尧龙的父亲在这里上吊以后,晚上几乎绝了人迹。
          李老公说得人毛骨悚然,“外面北风刮得鬼一样叫,我走进去,蹲下来,他娘的,漆黑的厕所里,有人说起话来,“要---纸---啵”“要---纸----啵”偏起头一看,不得了啊,一只瘦骨伶仃的手从隔板那边伸过来,手上是一叠黄草纸---我的屎都吓跑了,提着裤子出来了,一夜都冒睏着觉”
           李老倌的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信的人说,那是吊死鬼李尧龙的父亲还魂来了。
           过了几天,这件事被传得越来越神,厕所里的鬼出现在巷子里,路边上,人家的窗户外面,
          有人经过巷子时,看见后面不远有个人影跟着,你慢他也慢,你快他就快,干脆停下来不走,后面的人影不见了,用手电一照,一张脸居然到了手电筒下面,那张脸啊,雪白雪白的,、。。。。”
          还有人在晚上关窗户时,看见一个没有头的人闪过,一眨眼不见了,结果,第二天贸易公司又有人自杀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要告诉你,一九六六年的这个冬天,老天在天上搅雪的时候,玉马庄的人在地上被鬼和死人搅得都象丢失了魂魄 ,都说起了鬼话,
           我还敢打赌,你要是在这个冬天,你要是听到或者看到,这里那里,不停地有人跳河,有人上吊,有人给人打死,你一定也会相信那些鬼,那些魂魄。
           就像我一样。
           我对那些鬼故事着了迷,跑到井边上,钻进刷马桶的人群里,发疯似地寻着人讲那些鬼故事。尤其是发生在河边上,大堤上的故事,听得你每一根脚趾头都痒痒的。
          有个故事说,有人大白天在堤上走,路边上一个女的蹲在那里捂着肚子喊痛,请求他送她去医院,这个人于是背着她往医院方向去,谁知道,背上的女人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压得她踹不过气来,回头一看,那女的头偏在他肩膀上,青面獠牙,绿眼珠子正瞪着他。。。。。
          河边上的鬼故事总跟跳河的人扯到一起,这些人大多是贸易公司,粮食局,市政府的人,他们说,单是粮食局一个单位就已经跳了六个,一个反革命分子,两个戴帽子的右派,两个走资派,其中一个是和老婆一起跳的。那个女鬼就是这个人的老婆,来找替死鬼的。
          这下我很不自在,要是有人告诉你,你父亲的单位,竟然有六个人同时都不想活下去,都跳进这条冰冷的河里被水活生生呛死,然后再浮上来,或者变成害人的鬼,你会有什么感觉?
          不过我没告诉我祖母。这些日子我至少能分辨什么是好消息什么是坏消息了。包括半夜里广播的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哪些能告诉我祖母,哪些不告诉为好,我都基本分得清了,所以我能肯定,那六个人的事,祖母听了不会高兴。
          晚上,睡在床上,被子蒙着头,那些故事里的鬼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吓得我咬住被子深吸着气。心口扑扑地跳。
     
         过了一些日子,大人们突然对鬼魂不感兴趣了,他们一天到晚涌到巷子里,那里,长着绿苔的墙壁上贴满了写着字的大白纸,上面的标题又大又醒目:
       “一切宣扬牛鬼蛇神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把装神弄鬼造谣生事的阶级敌人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破四旧,立四新,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宣扬鬼神,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
        “把隐藏在革命队伍内的阶级敌人高玉梅揪出来”
         这张写高玉梅的大字报很长,足足有四张大纸,上面说她担任居委主任时贪污公款,柜子里有好几段的确良布,说她包庇坏人,往党身上抹黑,还说她抵抗破四旧运动,是玉马庄宣扬鬼神传播迷信的总头头。。。。
         高玉梅也象米婆婆她们一样被踢掉了头发,绑起来,站在这张大字报下,站了几天几夜。
          再后来,大字报越贴越多,你揭发我讲了什么什么鬼故事,我揭发你家里有宣扬四旧的什么什么书, 你说过什么什么反动话,我做过什么什么反动事。。。。
          不过这些大字报游戏比起鬼故事来,真没什么意思。 不可思议,做这些事,大人怎么会那么兴致勃勃呢,
           还是李老倌好,一到晚上,当我们缠着他讲黄草纸的故事,他一点也不象其他人那样推三阻四,搓搓手就说起来,
        “北风刮得鬼一样叫,我走进去刚蹲下来,漆黑的厕所里突然有人说起话来,“要---纸---啵”“要---纸----啵。。。。”
          这个故事,李老倌人前人后一直讲了好几年。有时候,他还要在末尾加一句,我晓得,咯是那个姓李的冤死鬼还魂来了。
     

                                                                                                                       失踪
              
        要不是我自己发现,这件事,不晓得她们还要隐瞒好久。    
         我觉得差不多有一百年没看到父亲了,就问祖母和母亲,她们说父亲调到龙山港粮仓去了。
        “ 以前爸爸去龙山港粮仓,不也回来吗”
         “他工作忙,没时间回来。”母亲说。
         “龙山港老远呢”祖母说
         “骗人,你们骗人,我要爸爸回来”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她们在说假话 ,蠢宝都看得出。
          龙山港粮仓并不远,就在资江河岸,父亲带我去过,还有汽车路粮仓和大码头粮食局,这都是父亲上班的地方,只要我想去,父亲总是满口答应。
         我记得,那次去龙山港粮仓,父亲叫我跟侯叔叔的儿子好好玩,自己就钻进那些巨大的仓库里不见了。那些仓库高高的墙壁,窗户也开得很高,父亲从粮仓里出来,浑身灰白,头上带顶帽子,帽子下两块白色的布,围住了半边脸,只露出眼睛,眉毛和眼睑上都蒙着米灰,父亲简直就像条在米堆里打过滚的虫子.
             在大码头粮食局, 父亲有间办公室,桌上有书和文件,还有横格和方格的材料纸,整整齐齐地码着,父亲在这里上班时,就穿着那件总显得崭新的黑色灯芯绒衣和麂皮鞋,坐在那里写啊写的,旁边的人进进出出,他们有的叫我父亲“笔杆子”,有的叫他“才子”,有的还进来给他装根烟。
        父亲平时不抽烟,一写东西就爱拿支烟在手上,但是父亲没钱买烟,他的工资除了给我祖母和母亲,另外还得寄一些给三舅,三舅在衡阳矿冶学院读大学,从高中开始起,父亲一直资助他。
         有次在大码头粮食局的走道里,父亲弯腰捡起一个烟蒂带回办公室,放到抽屉的纸盒子里,那里面都是这样的半截烟头,过后,他把这些烟头拆开,将烟丝扒拉到一张张小纸上,滚成小筒,再用嘴在接缝处从左往右舔一下,两手一搓,一根短短的烟就成了,他把烟放到我鼻翼底下,说,“娅子,闻闻看,香不香”我连连摇头“不香不香”,他就自言自语“嘿嘿,毛主席说要自力更生,爸爸这就是自力更生,自力更生。”父亲点燃一支烟,吸一口,一脸的笑,左手举着那支烟,又俯下头写啊写的。
        在汽车路粮仓,人们叫我父亲“技术员”,那里的办公室布局很不同,一张大条桌上,横着一根木架子,上面是各种各样的玻璃试管,桌上还有量尺,天平等仪器,父亲有时穿蓝色大褂,有时又穿白色的,站在这些仪器前,全神贯注地工作,父亲有胃溃疡,一直很瘦,但他的身板笔直笔直,双肩平平的,我在靠边的小桌上玩天平,将一些小石子称来称去,要不就是将长玻璃管的水倒往短玻璃管,烦了,就看着他忙碌,过一会,他转过身来问“娅子,怎么不玩了,饿不饿?” 我要说饿了,他就带我去食堂,在食堂的小窗口,听见里面的师傅说“呵呵,谢技术员啊,今天女来了,不再只吃豆腐佬了吧”,父亲说“是啊是啊,今天加一份鸡蛋,再要一份豆腐老”“哦哦,还是离不得豆腐老”那个师傅一边舀菜一边笑呵呵地说。父亲把一份鸡蛋和一半豆腐佬倒在我的饭碗里,再把另一半豆腐佬倒在自己的饭碗里,几下几下他就吃完了。 
         父亲写字快,走路快,说话快,连吃饭也是。我看着父亲,慢慢嚼着鸡蛋。 
           发现父亲失踪之前,我先发现了祖母的秘密。
         有天早上,祖母从外面进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她头发凌乱,眼睛直直地瞪着,我问她去了哪里,她却说哪里也没去。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后来我深夜醒来,发现床是空的,祖母不在房里。
        这真是奇怪又让人害怕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整天整天都心神不安。   
        下一个晚上,上床后我眯着眼却无法入睡,不久,就见祖母把灯熄了,轻轻关好门,出去了,我于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我连忙穿上衣服,跟在她后面,祖母的背驼得很厉害,双肩下垂,腿也有些罗圈,但她走得很急 ,几乎得用跑才跟得上,祖母穿过巷子,横过街道 ,上了街对面的石梯,这下我明白了,  祖母要去资江河岸。
         她上了石梯,在堤上站了一会,又沿着堤那边的一个石梯下到了河岸边。
         一阵风刮过,冷得我直哆嗦,夜虽然已深,但资江河水好像还在泛着光,听得见波浪翻打的声音。
         在河滩上,祖母到处张望,突然,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对着河水喊了起来:
        “愚山,我的崽啊,你在哪里,你回来啊”
         啊,原来父亲象那些人一样,也跳河了,我站在堤上,“哇”地哭出来。
         祖母听见了,急急地奔上来。一把抱住我,“娅子娅子,你么嘎来了,莫哭啊,你父亲冒死,他冒死,他跑了,他躲起来了”
          “翁吗,你天天晚上出来,就是找他吗”我止住了哭,问她。
          “是啊,我要找他回来”
          “爸爸没有跳河,真的是吗”
          “你爸爸不会的。” 祖母搂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母亲终于告诉我真相:粮食局一批批的人都被揪出来,斗的斗,关的关,打的打,有大字报提到了摘帽右派,说他们是贼心不死的阶级敌人,跟父亲一起的侯叔叔被抓走了,后来有几张大字报指名道姓点出了父亲,有人通知他好好反省,准备接受处理,不准外出,他一害怕,就跑了。
           “你父亲面子又浅,胆子又小,他是受不了那些批斗的” 母亲说
           “他们也会给爸爸带高帽子挂黑板吗”我想起了卜伯伯米婆婆他们。
           “粮食局有几个狠角色,么子事做不出啊,整死好几个人了”母亲擦起眼泪来,突然抬高声音说“你爸爸这个死鬼,就是不听我的,五七年的事硬说是冤案冤案,压都压不住啊”
            母亲给乡下的亲戚一一写信,请他们帮忙寻找父亲,不久就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有的说,在兰溪玉兰桥大堤上,看见一个人急匆匆走,背影很像我父亲。有的说,在沙头附近,有个穿黑灯芯绒衣服麂皮鞋的人,晚上喊开人家的门讨东西吃,还要水喝。还有人说,有个中等个头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小河口走来走去,脱掉鞋子想跳河,被旁人劝住了。
             父亲就像影子一样随着这些消息飘来飘去。母亲说,父亲身上没什么钱,不会去远地,这些消息可能是真的,父亲一定就在兰溪一带。
             兰溪是我母亲的老家。我有三个舅舅和一个媠妈还有许多亲戚生活在那里,父亲很熟悉那一带,祖母一听消息又喜又惊,一边哭一边说,“没饭吃没水喝么噶不找他们,这么多天,天气又冷,他是在哪里过的。”
            父亲为什么不回家呢,家里有饭吃,有水喝,也不冷啊,我想。
           。。。。。。
             我是被一阵低语声惊醒的,睁开眼,房子里站着好几个人,他们带进来的冷风直钻进我鼻孔。
             祖母一声声叫着“愚山”,母亲在擦眼泪,大舅舅手舞足蹈在说什么。
             另外一个人我差点没认出来。
             那是我父亲。
                                                                                                                         

                                                                                                                 探  父

         卫平姐姐的父亲是个木匠,一年四季,他都在门前一条长长的条凳前,一只脚向前弓着,拿把刨子刨啊刨的。他的老婆好像不是生孩子就是生病,反正总是躺在床上。他有六个孩子,除了比我稍大的卫平姐姐,其余几个都还很小,所以他的家里看起来到处是孩子、刨木花和新木桶、木椅之类的东西,总是混合着桐油味,药味还有尿臊味道。
         根本就搞不清,母亲和祖母为什么要让父亲躲在他家里。父亲回来那天晚上,她们商量了好久,一说要去自首,一说又要躲老家双峰去,一开始我还仔细听着,可惜后来眼睛硬撑不住,睡着了。一醒来父亲不见了,过了几天,母亲告诉我,父亲躲在卫平姐姐家里,要我去送饭。因为大人每天送,太打眼了。
         难道因为卫平姐姐家有这个阁楼吗?
         其实也不能称楼,就是一个木阁子,很高,差不多挨近天花板了,上面堆着木桶木椅,平日里有把楼梯就搭在阁子前,父亲躲在上面后,那个楼梯不知藏哪里了。
         去给父亲送饭,祖母每次要想些办法遮掩,或者让我把饭菜藏在书包里,或者就藏在小木桶里。祖母说,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去问卫平姐姐作业,或者说,木桶坏了,找吴木匠修理。我说,平时我就常去看她父亲做木桶椅子,也去找卫平姐姐玩,没人问过什么呢,不用藏啊。祖母就瞪起了眼睛:“要死啊,你不记得,他们是么噶对小芸的吆吆yaooyao吗(我祖母总称父亲为吆吆)”
          我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些高帽子,黑板,断掉的腿,掉落的牙齿,还有血,但他们是坏人。他们的手上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所以血债要用血来偿,红卫兵就是这么说的, 还有,连班主任周老师都这么说 。   
        “翁吗,我爸爸是地主吗?”
         “不是”
         “是反革命吗”
          “也不是”
          那他们就不会打爸爸了,小芸的父亲是地主,李尧龙的父亲是反革命,他们才打他”
         “你爸爸是摘帽右派,地富反坏右,要是抓住了,一样挨整的”
         “摘帽右派?摘帽右派是什么?
         “就是------妹来细姐,莫问咯多”
           我看连翁吗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摘帽右派,但是我仿佛明白了什么,难怪一说起这个帽子,母亲和父亲就象看见了鬼。
           祖母的话就像一根钉子扎到心里,父亲难道是坏人吗?可他那么慈爱,那么好,没有人说过他不好,从没有。不能让人抓走他,折磨他。帽子也好,右派也好,我才不管。
           自此以后,给父亲送饭,我就像个贼一样,总觉得李老倌在偷看我的书包,彭阿姨的眼睛里全都是疑问号,有一次,出门就撞见居委主任汤秋桂来发粘纸盒子工钱,她问一句“娅子,吃饭时季了,还背着书包,跑哪里去啊”吓得我脸一热一冷,手紧紧捂住鼓起的书包盯住她。
           每次送饭,刨着刨子的吴木匠头也不抬,经过他身边,他低声说一句,“放到灶上的冰铁锅里”,仍旧刨啊刨的。我就照他的话将装着饭菜的碗放好,然后在屋子里和卫平姐姐的小弟弟们玩耍一会,时不时瞄瞄那个阁子,有时就放大声音说话,这时,阁子上的木桶动了,在两个木桶之间,我看到了我父亲,他向我招招手,嘴巴动一动。父亲还是那么瘦。
           父亲在那里面,没有人看得到的。从吴木匠家里出来,我安慰自己说。
         一个月以后,父亲还是由母亲陪着去粮食局自首了。母亲说“时间久了,总会有人发现,到时候有人告发就会连累吴木匠,还有其他邻居,对我父亲的处理也会更严,命都只怕难保。再说,躲又躲到什么时候。唉,谢愚山,你这个蠢鬼啊,人家冒得饭吃,人家吃踏锅子菜关你么子事,硬要说出来,就这么一句话,搞得自己一世没好日子过啊。”
          母亲是不是急疯了呢,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换了是你,这些话你也难听懂吧。
          后来母亲回来告诉祖母,粮食局门口,贴满了大字报和标语,有几条就是“打倒谢愚山”“揪出右派分子谢愚山”,父亲看到了,躲在门后打颤,这时出来两个人拽我父亲进去了,看他们恶狠狠的样子,母亲害怕了,找到原来很赏识父亲的一个副局长,求他对谢愚山宽大处理,那个领导答是答应了,不晓得做不做得到。
              父亲进去十多天了,没有任何消息。母亲工作的新华书店就在粮食局对面,她每天站在柜台前,眼睛瞄着那边的房子和围墙,每天从那里传来一阵阵的口号声,门口的大字报和标语越贴越多,有一条长长的横幅 ,从房子这头挂到了那头。上面写着“一切妄图翻案的右派分子只有死路一条!”
         母亲说,这条横幅摆明了是针对谢愚山来的啊,  祖母急得只哭,要去看父亲,母亲说,先让娅子去探探,小孩子,人家不会注意,也不好拿她怎么样 。
         母亲准备了一条毛巾,一些胃药,一包红糖。又将一封信放在棉衣口袋,送我到粮食局那条巷子口,再三嘱咐,一定要找到爸爸,信要藏好,交给爸爸,千万莫给任何人看到。
         我慢慢走着,一块一块数着巷子里的青石板,一、二、三......五十、五一、五二, 越到后来,我走得越慢,我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蹦蹦蹦地,在我脖子下面,再下面,那么清晰地,有东西在蹦蹦地跳。
         我希望那些石板马上数完,可又希望它更长一点,更长一点.....
         到了粮食局后门口。
         这时正是午后,竟然很安静,只有两个人守在门口,一人叼着一支烟。我犹豫了一会,直接踏上台阶,走进去。
        “ 这不是谢——那个右派谢愚山的女崽吗?你来干什么”其中一个说,我记得以前他总喊我父亲才子,才子。
         “我来给爸爸送药,他有胃病”
         “你爸爸是坏分子呢,你不晓得吗,不准进去”另外一个说。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我停住脚步,但也没有后退。
          “我想看看我爸爸”
         这句话根本没经过脑子,就这么蹦出来了,真该死,不该这么说的,可是应该说什么呢?我真不知道。妈妈告诉我的话一句都不记得了。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打开你手里的包,我看看,是什么”  那个喊我父亲才子的人把毛巾抖开,包着红糖的纸包拆开来仔细翻过,又揭开胃舒平的瓶盖看了看,说“没有别的东西了?”  
           “没有”我低声说,幸好他们平时不熟悉我的声音。
           “好吧,我带你去见你父亲,交给他东西就走啊”
              “谢愚山,出来,”
          长长的走廊尽头,一间小房子,那人开了锁,我看见一排地铺,房间里只有父亲。
              现在,他站在那里,赤着脚,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按着胃部,又放下来,那件黑色灯芯绒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他戴着帽子,两边鬓角是青白色的,一根头发也没有,脸也是青的。        
              “爸爸”我哭了,大声地。
              “莫哭,娅子” 父亲说着,但他自己也哭了 。
               “药,红糖,.....妈妈.....”我想止住哭,但是做不到。我真是没用。
               “告诉妈妈,爸爸知道错了,彻彻底底错了”
                “好”
               “娅子要听翁吗的话,好好念书,莫淘气”
                 “好”
                离开父亲,出了门口,走下阶梯,走到青石板上,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父亲那清白色的光头,还有青白色的脸。
                到了巷口,才想起棉衣口袋里的那封信。
                父亲没看到这封信,父亲没看到妈妈给他的信,我喃喃念着,在巷子里一圈又一圈转,也不知时间过了好久。
                我决定转回去把信给我父亲,我想到一个主意,在我看来,应该是行得通的主意,反正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把妈妈写的信给我父亲看。
                  我又开始数那些青石板,隔后门还有十多米时,我低着头假装东找西找,慢慢地到了门口,又在台阶上找起来。
                “怎么又来了”门边只剩下喊我父亲才子的那个,顿时,我胆子大些了。
                “叔叔,刚才,我把口哨掉在里面了,是我喊口令要用的”
                “是掉在里面吗?你才进去几分钟呢,就掉了口哨?”
                “是真的,叔叔,你让我进去找吧,只要看一看掉在地上没有,我马上就出来”
                “这里没人守门了,我不能跟你去,你快点啊,小妹子,名堂真多”
                  蹦蹦蹦,我的心比刚才跳得更厉害了,脚好像不是踩在地上,而是悬空着,已经没有知觉,我紧紧地捂住口袋,一边仍旧慢慢地在地上找着,来到那个走廊,还好,走廊没人,我急急走到小房子外面。
                  “爸爸,爸爸,这是妈妈给你的信”  
                  我趴在地上,将信从缝里塞了进去。立刻站起身,又装着在地上找东西的样子。
                   我看到门里边有一个影子,然后那影子又离开了门边。
                   “娅子”父亲轻轻喊了一句,我知道他收到了妈妈的信。
      到门口,我从袋里掏出口哨,给那个叔叔看了一眼,笑一笑,立刻拔脚飞跑起来。
                           
     三舅和他同学
     知道吗,早上一听说三舅今天回来,我一点儿也不想去上学了。
        “翁妈,我肚子痛”
        “好好的,么噶就肚子痛了”祖母一急,眼珠子就鼓起了。
        “要小芸替我请假好不”
        祖母过来抓起我的右手,一个一个手指头捏,捏完,手一撒,说:
        “妹来细姐,莫学着耍鬼名堂,上学去。”
         “我要看三舅回来嘛”
         “你三舅回来不是打一转就走,还怕看不见,快滴几去上学,要迟到了”
          我嘟着嘴,在巷子里一步一步重重地踏着青石板,真是蠢,怎么踏也踏不出声音来,还有,干嘛说肚子痛呢,完全可以说牙齿啊,脚啊什么的嘛,不过,祖母如果捏捏你的手指就知道你肚子痛不痛,那么她就一定有办法知道你其他地方痛不痛的。太怪了,肚子痛不痛,捏手指怎么可以知道?
        整个上午,没法儿上课,要知道今天来的可是我三舅。
        早请示开始了,举着红宝书,跟着大家一起念“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一边念“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一边想,三舅这次会不会带我去外婆家,会不会又把我骑在肩上到田地里去摘油菜花,或者划着拌桶,带我去池子里采菱角呢。
        要是能变成只蜜蜂,或者蚊子,随便什么吧,只要能飞出这个教室就好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学期,我们原本要学的的课文《冬天的苹果园》 《北京的秋天》《李闯王渡黄河》 等等等等,都不学了?因为全校各年级的语文课都换成了学《老三篇》,连书包都换了,大家全都背一个小红塑料袋,里面装着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所以,你现在要是走进我们的学校,到处都可以听到大家在读“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或者“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后面这一句,我就总背不好,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漏掉了,就是“一个纯粹的人”不见了,要不就是“那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成了“一个脱离了低级动物的人”,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因为周老师说,有低级趣味的人就是动物畜生嘛。我真羡慕五年级那个男生,他能一口气倒背出来,比如说,象“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他可以背成:“来起结团民人个整使,思哀的们我托寄,法方的样这用.......你说神不神。不过,听说这个男生,本来就是顶尖的学习标兵,以前,他的语文和数学好到老师上课允许他不用听讲,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当然,这话我可不信,全世界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老师对不。
          “ 三舅,三舅” 还在堂屋门外,我就挥舞着书包,跳着马步喊起来。
         堂屋里围着很多人, 有人在大声喊叫:“湘江风雷是垃圾,是无耻的敌人,为湘江风雷平反,就是给文化大革命抹黑,给敬爱的领袖毛主席脸上抹黑”
         是三舅的声音,我忙挤进去,三舅一只手叉腰,脸像个大气球,正对着彭阿姨的老公付乔生指手画脚。
         三舅总是笑呵呵,斯斯文文的,现在这个三舅,简直不认得了。
         “看起来,你是红联的了”
         “是啊,我们是红色造反联合司令部的,是真正的革命造反组织,不像你们,假革命,真反动”
          “呵呵”
           真奇怪,三舅在骂付乔生,他像是一点也不生气,嘴上叼着烟,眯着眼睛看三舅,这个付乔生,原先玉马庄的人连名字都少叫他,只说彭巧云老公,彭巧云老公,彭阿姨呢,称呼他不是“砍老壳的”就是“背时鬼”,几个月前他参加了一个造反派组织,不久,就神气起来,最近腰间还扎上一根皮带,皮带上扣一把手枪,进出玉马庄,一群人跟在后面,就跟《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一样威风。 
            他不看三舅,对着堂屋里其他人把手一挥说“大家晓得不,红联也就是靠了他们这帮不明真相的大学生装门面了,我劝你们清醒一点,早日站到革命大本营里来,莫与那些保皇派狗崽子混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
          “你们才是狗崽子,你们工联是一群大杂烩,反革命”
          “小伙子,莫嚣张,最好小心点,免得哪天吃了子弹,老壳掉下来还不晓得么子路啊”
          “你们才要小心,我们有省军区支持,我们有枪支弹药,不怕你们”
           “现在本人要带队去常德搞武器,冒得时间在这里跟你费口水了,要辩,等我回来跟你辩个饱”       
           付乔生紧了紧腰间的皮带,分开人群,走了,临出堂屋还回过头来一笑“小崽子,你等着。”
                   看热闹的人群散了,剩几个还在我们家房门口,向里面探头探脑,不晓得他们看什么。这时三舅回过头,脸色稍稍缓和了,他蹲下来 
            “娅子。”
             “三舅”
             “娅子又长高了,大妹子了”
            “三舅,你什么时候去外婆家,带我去好吗”
            “外婆家?好啊,等我送王叔叔回了老家,我们就去”
              “王叔叔?王叔叔也回来了?”
           王叔叔和三舅中学就是同学,一起考上衡阳矿冶学院,以前常常来我家。他比三舅高一个头,脸很白,妈妈总说他长得像《奇袭白虎团》里的严伟才。
         “王叔叔就在屋里,记住,进去见到王叔叔,看见什么,不要喊喊叫叫”
         三舅牵着我的手进门去。
         “王叔叔——-”
           坐在床沿上的人回过头来。我吓得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了快要蹦出来的“啊”字。   
           那个人,头上缠着绷带,眼睛被斜着耷拉下来的皮遮住了,只剩下两点黑光,也没有鼻梁,只剩两个空空的黑洞,嘴巴那地方,一张皮紧绷绷包着牙齿,向外突出来,横七竖八的疤痕布满整张脸。
          “娅子---”嘶哑的声音从那张脸上传过来。
           这怪物不是王叔叔,这不可能是王叔叔。
               饭桌上,大家都有点尴尬,王叔叔一双手只剩下四个指头,哆哆嗦嗦地夹着筷子,看着那样子,想起以前高高的王叔叔,我难过得直想哭。
            三舅讲了很多话,一边还飞舞着筷子,司令部啊,挺进队啊,造反派什么的, 最后我终于听懂了,三舅他们在打仗。
            他们的教学楼变成了司令部,教室成了武器库,几个月前,王叔叔晚上在武器库值班,睡到半晚,教室起火了,在爆炸声中,他像个火球从三楼窗口跳下来。成了这个样子。
            “一定是工联的人纵火,他们的武器比不上我们,就想出这样的诡计,毛主席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拚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王新华,你在家放心养伤,我们一定会帮你报这个仇”
    王叔叔似乎想说什么,嘴费力地张了张,话始终没说出来,歪七劣八的脸上,出现了两道泪。母亲责怪三舅不该和付乔生争吵,怕付乔生从常德抢了枪支回来不放过三舅,三舅看着伤痕累累的王叔叔,脸色有些发白,嘴里却说“他敢。”祖母说,“付乔生平日里蛮厚道的,三舅不过是个学生,不会的”
     母亲催三舅快送王叔叔回玉兰桥,但是已过三点,没船了。
     那天凌晨,彭阿姨的尖声哭叫吵醒了玉马庄所有人。 他老公付乔生带人冲击了常德军分区,很顺利地抢到了枪支弹药,但返航时,他们和另一只造反派的船互相开火,他肚子上中了四枪,当即死了。
       我三舅送王叔叔回来,正好那天是付乔生的追悼会,灵堂设在市航运局的大会堂,两口巨大的黑色棺材摆在正中,付乔生和另一个人躺在棺材里,遗体上盖着国旗。《国际歌》的旋律参和着白色的烟雾在满屋子飘绕
      全副武装的造反派押着一队队剃光头的人来到门外,他们的年龄都很大了,有的有人搀扶着还东倒西歪,追悼仪式开始时,一个荷枪实弹的造反派一声吆喝“血债要用血来偿,你们今天要为革命烈士跪下磕头”说着他举起右手高喊“打倒走资派!打倒反革命分子!”旁边的人跟着喊,那些老人,一个个便开始一边跪一边爬台阶,有人喊“走资派不老实耍花招,头磕得不响”,他们就头离地更高地磕下去,音乐声越来越大,磕头的队伍跪着从门外一直跪趴着到大堂里,围着两人的棺材磕了一圈,追悼大会才正式开始。    
    我们都去看了热闹,三舅说,他一生都没见过这么隆重的追悼会。 我仰头看看三舅,见他微笑着,大张着嘴,好像刚做了什么美梦,他在一个劲地回味。
     真的,他真是这个样子。
                             
      桃花仑
    跳上船,双脚踏着船板左右使劲,可它纹丝不动,原来这不是外婆家那种小船,一摇,就在水里两边晃.
     装满家具物品后,船嘟嘟嘟地离了岸,玉马庄那一片黑瓦屋顶很快就消失了.
      全家人不声不响地看着前面,河水金光闪闪,太阳就在资江河上,船不紧不慢迎着她驶去.
      这是1969年初秋,因为母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到桃花仑住.
      大人说,桃花仑是一座山,是一片桃树林,是一些洋房花园.
       住了不久,我才知道,人们说桃花仑的时候,常常是指一条在山丘间开出的马路.以及马路旁边的那些店铺.  
       母亲工作的新华书店就在桃花仑那个大陡坡坡边上,是一幢崭新的两层水泥楼房,左面是肉食店和综合商店,肉食店楼上有理发店,右面是邮电局. 邮电局后面,是招待所.桃花仑马路对面,是一条水沟,水沟那边的田里,长着一排排小”绿苗”,它们叫禾苗,长大一点就叫稻谷,再大一点,就是我们吃的大米.
       两层楼,下面是新华书店门市部,每天早上我母亲到店外面,先把玻璃橱仓外的长条木板拼门一条条取下,搬到后面,再到里面整理好书架柜台各种各样的书,然后开门营业. 店里就他一个人,营业收钱搬运送书,一手来 ,所以刚去时,我母亲总抱怨,说人家都不愿意来这又偏又远又累的地方,她是右派家属,领导定了,不敢不来.
      我不知道,母亲说远是指离什么地方远,大码头吗?一定是的.
       门市部上面一层就是我们的新家,有三间房子,一条走廊,楼梯在门市部后门口,房间和走廊很宽敞, ,楼梯的栏杆不高不矮,很光滑,弟弟下楼梯从不用走,趴在栏杆上,嘴里”嘶------”地滑下去.
       三间房子的玻璃窗都又大又亮,一听到鸟叫,我就趴在窗口去看它们, 不过早上和晚上,通常难得看到,桃花仑的每个早晨好像总会从天上飘下一块白布,罩住马路、对面的田野、远处的山,要等太阳出来伸手摘掉这块布,一切都才慢慢看得清楚。桃花仑的夜晚又象一口锅,被锅盖盖住了,漆黑一团,在玉马庄,可不是这样。那里的木板房一叠一叠,没有感觉过任何空间和颜色分别。
       桃花仑马路边所有的单位名称都叫桃花仑,桃花仑百货店,桃花仑豆腐店,桃花仑米店,农田属桃花仑大队,当然,还有桃花仑小学.
       去桃花仑小学报名那天,母亲给我织辫子织了三次还不满意,她自己呢衣服也换来换去.还问我父亲,穿花衣服会不会不合适,他们这样作古正经,我心里紧张起来,不就是去学校上学吗,又不是去什么人的葬礼.
       可实话告诉你,我心跳得厉害, ,感觉四周冷冰冰空荡荡的,父亲对我说, ,娅子不要怕,我们娅子,到哪里都会受欢迎.
      但我不知道他们欢不欢迎我,真不知道,后来,当有些事情我很想问我父亲时,来不及了.
       他们迟到了,不用在教室外打报告,进去也不用向毛主席象敬礼,你要是这样做了,他们就哄堂大笑,他们上课发言只举手,不吭声,你要是边举手边喊”老师,老师,,我知道” 他们又大笑,. 在山上的操场上体育课,竟然有大黑牛在旁边吃草,吃着吃着,它会突然回过头”牟-----”地叫起来,你害怕得抽身就跑, 他们就笑得更厉害.
        我想问父亲,他们那样的笑,算不算欢迎你.
        坐在我后面的两个男生,每天都把我辫子上的皮箍箍勒走,还用粉笔在我衣服上写字,弄得我回去老挨骂.那两个男生,一个是老红军宿舍的,成天傻呼呼笑,从不用心听课,也不做作业,一个是市里的短跑冠军,偷皮箍箍和写字都是他怂恿傻同学干的,我知道.
       我真想告诉父亲,要是他们欢迎我的话,我怎么总会觉得手足无措。
         也有一件事。
       他们有个”小小图书馆”,书是每个同学从家里带来的,有个女同学告诉我,最好看的是<刚满十四岁>。
       说实话,那时我每天放学回去,就是就地坐在书店柜台下面看书,”小小图书馆”的书大都看过了,唯独这本<刚满十四岁>连听都没听说过,于是想去借,可天天都被同学借走,后来有一天,老师说,这本书有毒,没收了.
       一星期后的一天, 我经过教室后门口,忽然从里面丢出一本书来, ,它正好落在我的脚边 , 捡起一看,是<刚满十四岁>,回头看看,并没有别人,.走进教室,看看后门,靠门两排最后几个座位都是男生,他们有的在低头作业或者看书.有两个在互相打弹弓枪.
       我把书塞进书包里,谁也没说,独自偷偷看了一星期.看完后小心放到抽屉最里面保存好., 隐隐觉得它是一件不需告诉任何人的事,就像那个给我这本书的同学一样,虽然我有点想知道他是怎样弄到这本书,又怎么知道我着急看它的。
      十四岁,还有几年,我也十四岁了.
       我开始观察那些女教师的一言一行,有个音乐教师姓吴,个子不高,但是脸特别好看 , 眼睛亮闪闪的,笑起来像糖果那么甜,一说话,上下眼睑眨巴眨巴,不说话时,嘴巴一抿,两个深深的酒窝出来了.我很想到十四岁时,成为她那个样子,于是试着模仿,在饭桌上,开口说话时,我也先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珉珉嘴,一边说,一边脑壳里全是她的样子, 或者说,我看见自己变成了她的样子,这时母亲骂起来,”娅子, ,好好说话,作古作怪的, 哪里学来的鬼样子”
      于是我在家里不学了,另一天跟一个要好的女同学说话时,我又模仿起来,但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我模仿得不是很好,还是算了.
       在桃花仑,一到礼拜天,母亲让我帮她营业.站在柜台前和各种各样的大人说话,跑来跑去给它们拿书,母亲最烦这件事,但我觉得,这是搬来桃花仑后,最快乐的事情了.
       可惜母亲不让我接电话.她说电话一般是对河书店来的,要是领导知道我在让孩子代班,不得了.
       虽然这样,我还是喜欢玩玩那台黑色的电话,它”铃铃铃”的悦耳声音一响,好像整个桃花仑都在笑。
                                 空白
    祖母站在灶前炒菜,妹妹在摇篮里熟睡,姥毑坐在马桶上拉屎,弟弟趴在楼梯栏杆上玩耍,我站在走廊西头的窗口前,对面是百货商店灰糊糊的水泥墙壁,母亲在我身后给我梳头发,一边和祖母说话.
     “妈妈,你昨晚见着愚山冒,我等了你好久,后来睡着了.也不晓得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冒啊,走前门,不盹(准)进,走后门,又不盹, ,听见里面喊口号------么得了,喊得好狠 ,等他们散会了,人都出来了,又求他们,昂(我)只见见崽一面,给他讲两句话就走,还是不盹,空等了大半宿”
       “昨晚我做了一个怪梦,不晓得么子意思”我母亲的梳子从我头顶一直梳到腰下.”我梦见脱掉白衣服穿上红衣服”
       我母亲晚上要是做了什么梦,早上就爱告诉父亲,父亲要是不在,就跟祖母说,但今天祖母好像没听见母亲的话,我盯着灰色墙壁,头脑中重复了一句” 脱掉白衣服穿上红衣服?”这是什么梦?
     “昂今天再去,愚山进去20多天了,不见他一面,么噶放得心”
     祖母一说,我记起那天的情景,那天,天很早很早,我听见父亲轻轻进来对祖母说, 麽麽,我要走了,上面通知集中学习  ,这件灯芯绒衣服和麂皮鞋,你老人家帮我收着,我回来再穿.父亲的声音有点打颤,
    “又要集动(中)?”祖母的声音也变了.
    祖母送父亲,送到楼下,送到马路上,上了桃花仑大坡,我从窗口看见驼着背的祖母双手垂在两边,,她站在坡上,盯着我父亲的背影,看了很久.
     “妈妈---------,电话,妈妈---------,电话” 弟弟在楼下大喊.
     确实,我们都听到了那”铃铃铃”的声音.
      妈妈赶紧去拿门市部钥匙,一边下楼,一边说”肯定又是开会,一打三反,一打三反,打到么子时候”
     祖母端着菜,一边催我快洗脸吃饭准备上学..
     “啊?么子啊?”楼下母亲惊叫,祖母站住, ,头偏着仔细听.
      母亲蹬蹬蹬上楼来,一边大哭,一边喊,”何得了,何得了啊,妈妈,谢愚山跳河了啊”
      祖母脸煞白,说不出话,往地下摊坐,我和母亲赶紧扶,.
       祖母抬头问我母亲”死了冒”母亲说”还不晓得,只说跳了河,现在人上来了”
      祖母直往楼下冲,母亲在后面赶,回头叫我”,要姥毑招抚妹妹,你牵着鸿伢子快点来”
     “妈妈,上学怎么办,我要请假”
     “还请什么假,你父亲要死了你晓得不”母亲又大哭.
      死?我不晓得,我不晓得,这样乱糟糟,我脑子一片空白,死是什么我怎么晓得.
      我牵着弟弟,追赶前面的母亲.母亲在赶更前面的祖母.祖母踉踉跄跄向前跑,跑得很快.
       母亲赶上祖母扶住了她,一起往前跑,到秀峰山边上,快追上她们,弟弟不肯跑了,我对弟弟说,你想坐船不,弟弟说,想,我说我们要加油赶上去,要不然.妈妈就坐船走了,翁吗也走了.你就看不见他们了.不知怎么,弟弟比平时听话多了,又跑起来.
    到了汽车路轮渡, ,终于追上她们.上了轮渡,祖母坐在靠机舱的高位子上,手摊在两腿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前面,一动不动,母亲在旁檫着眼泪, 一声声喊她.她们的样子奇怪得让我直发抖..
      到人民电影院时,祖母又开始跑了,粮食局就在前面.
      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 还有主席台,上面挂着巨大的横幅”肃清反革命分子流毒批斗大会”台上有东倒西歪的椅子,棍棒,绳子什么的. 房子四周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 台下也有很多椅子,中间的椅子挪到了一边.空出一块.
      父亲睡在那里.睡在一张门板上,身上盖着被子,.睁着眼,啊,父亲没死.
      祖母大叫一声”愚山,我的崽啊”,父亲还是睁着眼,但是一动不动.祖母扑上去,扑到父亲脸上,咬住父亲的脸,还有嘴,,拼命咬.弟弟吓得大哭起来,母亲抱住弟弟也大哭.
       旁边围着一些人,有人说,作孽啊,这么一大家子,何得了.
       我顿时知道,父亲死了.虽然他睁着眼,但是死了.可我不知道,死,是什么东西.
       我们被带到一个小房间,他们给了祖母一条睡椅,祖母又要去看父亲,被人按住了.
       我母亲哭着问,谢愚山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一个瘦高个说,有,他写了很长的遗书,死不悔改。我母亲说,能不能把遗书给我们,他说,反革命遗书已经烧了, 谢愚山这是畏罪自杀,性质很严重,你们要和他分清界限,”
        我想着父亲,偷偷出来,离得远远地,靠着门,看着他,他还是一动不动,脸惨白惨白,我于是哭了.
       这时有人拖来一辆板车,板车上一口黑色的棺材,两个人把棺材盖揭开,另外两个人抬起了我父亲,被子掉了,父亲的上身光着,两只手耷拉下来.我看见了父亲胃部那个伤口,父亲刚动过手术,伤口还红红的.父亲任他们放进了那口黑色的棺材里.还是一动不动
       父亲为什么不穿衣服呢?
      他们把我父亲放进去了,没盖被子,被子丢在走廊上,他们应该给我父亲盖床被子,他看上去很冷的样子啊.接着,他们盖上了棺材盖,两个人一人一只手抬起板车扶手,板车动了.向后门口移动,,出了后门口,往右一拐,不见了,我连忙跑进去小房子喊母亲,他们把爸爸拖走了,爸爸要到哪里去?瘦高个说,去火葬场火化,.两天以后,你们自己去领骨灰,可以安葬,但是不准举行葬礼,祖母和母亲死命哭着要出来,说要再见我父亲一面,瘦高个吼起来,旁边的人按住她们,这时新华书店来了两个人,他们劝我母亲要保持清醒,和反革命丈夫划清界限.母亲只是哭.
       回去路上,多了一个人,是我母亲单位的,叫徐叔叔,他和母亲两人扶着我祖母,我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扯着母亲衣角,怕象来时一样赶不上他们,
       但这次走得很慢,.太慢了,弄得路上的人都看着我们
       到了汽车路,上了大堤.
     “妈妈,妈妈,爸爸在那里”我指指下面的河岸.
      那辆装着黑色棺材的板车, 由两个人一前一后拖着刚刚上了汽车轮渡.轮渡离开了河岸。
       祖母大叫一声,一头栽下去……. 

                                                                                                   秀峰山
     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是在上学路上,我穿过马路沿着水沟向前走,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杀猛子——杀猛子” 
    在玉马庄,一到暑假,益良他们在黄昏时分就喜欢这样喊着着去资江游泳,杀猛子就是潜在水里。可现在还穿着棉衣呢,谁就想着去游泳了? 
    “杀猛子----” 声音又起,喊得更响,我回过头,在我后面,水沟那边的田塍上,有两个男孩,背着书包,他们扯着脖子喊,喊得连腰都弯下了,看见我回头,便不喊了,若无其事向前走。
    我回过头。
    “反革命,反革命,杀猛子,杀猛子”。
    喊声又起,突然就知道了,那是冲我来的。
    手按着书包,我向着学校方向跑起来。
       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有什么好玩,他们一看到我,就要这样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喊啊喊啊,要是告诉他们,我每天一出门就心惊肉跳,怕听到这几个字呢,他们会不会不喊了?可是我根本无法接近他们,再说,这样的话是没办法说出口来的对不对?
    连母亲,我都无法对她说,好几次想问她,父亲的死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他们总是挂在嘴边,我也想问她,为什么父亲一死,我就不是娅子了,马上成了一只老鼠那样讨人嫌弃,但是母亲看起来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不是见她在饭桌上抱怨,就是听见她在半夜里哭泣。至于祖母嘛,除了弯着腰做事,一天到晚连话都说不上半句,有时,就像以前父亲失踪时那样,一早起来,连她的人影也不见了。
    那天是上图画课,上到一半,我的右脚小腿象被什么咬了一口。不一会又是一下,后面传来轻轻的笑声,只见坐在我斜后方的男同学一只手拿着一把弹弓,一只手将弹弓上的橡皮往后拉得长长的对着我的脚射。后面的同学都看着他在笑。我不知道要怎样做,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我要是做了什么只会引来更多耻笑,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做,任他射了半节课,任他们笑了半节课。
    放学后,背着书包,拖着热辣辣的小腿出了校门,到了桃花仑上,过了家门,看看那三个空空的大窗户,没有停下,继续往前,在大陡坡上,我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了,前面就是秀峰山。
    我父亲在秀峰山上。
    父亲的坟上已经长满了小草,我坐下来,取下书包放在父亲旁边,小腿不痛了,我看见了秀峰湖,好清好清的湖水,我看见了回龙山,好高好高的螺丝峰啊,呀,连资江都看见了,窄窄的,一条白线一样的资江。
    我把手搁在膝盖上,抵着头看着山下的一切,我很想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不再离开。
    于是下一次,我又来了秀峰山,那天坐在我后面的两个女生骂尽了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我知道她们当然是骂我,但我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后来我唯一的朋友张小群来偷偷告诉我,说我的裤子上有血印,我吓傻了,不懂是怎么回事,再也不敢下座位,一直到好心的张小群跑到我家拿来了一条裤子。她们骂了很久,骂我臭不要脸,骂我是故意给男同学看的,还骂到了我父亲母亲身上,我埋头伏在座位上,盼着快放学,好去秀峰山。
          父亲的坟上有些变化,那些小草被拔掉了,坟周围码了一圈小石头,面对秀峰湖的那一面,整出一块小小的平地,我突然就明白过来,是祖母,常常一早起来不见她,她一定是来秀峰山了,但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头天晚上还是凌晨呢?

    那天,很晚回到家, 母亲问小群来拿裤子干什么。
    我告诉了她,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应付。母亲竟然一脸惊奇,先是一笑,跑去告诉我祖母,接着又哭起来。说“谢愚山啊,你没得命啊,女儿都成大人了,你咬一咬牙不就挺过来了啊”
    母亲的话让我呼吸加快,这是什么意思,我成大人了?我真成为大人了吗?我不相信。
    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弟弟吵着没菜吃,我想要买条新裤子,祖母问她要钱买米,都能引来她一阵怒火,钱钱钱,除了这点点工资,我从哪里去搞钱。骂完,她就哭,哭完,就去镜子前擦掉眼泪,涂一点粉,然后提起菜篮子去隔壁肉食店,或去豆腐店,回来篮子里有豆腐渣,或者损壳鸡蛋。
    有天下午,我从秀峰山下来,看到一辆辆拖着黄泥的板车从右边山脚出来,我慢慢走过去,只见秀峰山被挖掉好大一块,黄黄的泥土露在外面,一些人将泥巴装到板车上,旁边站着几个大男孩,板车装满后,他们就上去帮着推.
    我跟着一辆板车走,在大陡坡上,板车艰难地爬着,上了陡坡,板车停下来,那个拖车人从口袋里掏出两分钱递给推板车的男孩,我明白了,于是也跟在那两个男孩后面转身又往秀峰山去,看见一辆板车装满了泥,我畏畏缩缩地上去,走到车旁,弯下腰,两手一前一后使劲推了起来,前面的人回头看我一眼,没吭声,爬坡的时候我拼命使劲,头快要抵到地面了,车到了坡上,那人停下来,递给我三分钱。比刚才那两个男孩多了一分呢。
    后来,我跟那些男孩熟了,他们说,一放暑假,要去水泥厂锤石子,我问水泥厂在哪里,他们说在志溪河进去,很远啊,我想,但他们又说,一个假期可以赚四十多元,四十多元?比我母亲一个月工资都要多出好多啊。 我跟他们说,暑假请他们带我去水泥厂,他们同意了。
    接下来,一放学,我就去秀峰山推板车,有时下午的课也没上,就去了,后来我把赚到的一元多钱给了我母亲,她又哭了,不过我习惯了她的哭。我反倒笑了。
    那个暑假,我真的去了水泥厂,我真的赚了四十多元,准确地说,是四十一元。 
    我想你能想象,我是多么快乐! 
                    
                                                                                              后记 

    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听课,有人把我叫到学校办公室.有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他们递给我一个相框和一份文件,相框用黑布围着,框着我父亲的照片,文件是我父亲的平反书,为他的反革命身份平反,我问他们,那右派呢?我父亲还是不是右派?他们说,中央还没有文件下来为右派平反.
    他们开来了一辆卡车,要我站在前面,说要游遍益阳市.
    经过大码头粮食局,我从车上下来,举着我父亲的照片,走过那条青石板路,他就是从这条路上跑向资江的,我很多次想象他痛苦和绝望的程度,但从来想象不出..
    ……………….
    还是止住笔吧,想写的虽然还有很多,但是,我越来越疑惑,它们是否太不合时宜.
    你看,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缥囊记庆 ,玉烛调辰;黄金匝地, 高楼盈空;人家殷富,物产丰登…..真是说不尽几多荣福,道不完多少豪奢。
    是的,这些景象如日照大地,在世人眼前闪耀,这才是值得夸竟的东西.放着这些不说,去说什么青石板,哪个会爱听。.
    只是有句话总在我耳边响起,真相是什么?
    只说眼前几件事:
    婆婆上来告诉我,一大群人正在下面扯菜,门前的菜土,我已经给了邻居郭翁妈,他们老两口都没收入,自己种点菜,勉强维持.
    我跑下去制止,但是迟了,几块地的菜,都已经被连根拔起,我上去问为什么,他们说,为评文明城市,我说几块整齐的菜地,且在自家院内,远离大路,对文明有什么妨碍,他们说,上头指示,要执行.我说要扯也要通知,由我自己扯,你们这样是强盗行径.
    他们扬长而去.
    弟弟来电话,说老岳父已经不行,我赶去医院,医生正问,要不要拔掉呼吸器,其时, 老人已在重症室28天,深度昏迷,气管割开,针药不进,内泄不排,全身浮肿。
    儿孙们悲痛犹豫之下做了决定.拔掉呼吸器,一分钟不到,老人离去.
    我敢肯定,二十天以前,他们就心知肚明,他们完全可以让老人安详闭目,寿终正寝,但必须舍弃每天七千,共一十七万的医药费,如不是皮肤已经积水腐烂,不知道他们还要让老人磨多久.
    其实,门外需要到重症室的人,太多太多,但他们没有单位,没有钱,他们只能等死.
    前几天,老家又传来消息,我表妹夫又被诊断,肝癌晚期.
    老家兰溪,离这里不远,因饮水污染,癌症肆虐, 外婆队上,已经死了三十几人,我的小舅,小舅的亲家,都是近几年罹癌先后走的.
    临近的槐花堤村,一千人有八十一个癌症,有一家,五口人四个患癌,剩一个老太婆招呼病儿病媳病夫.
    清明节去兰溪扫墓,和一个五十多岁已经到了生命最后关头的患者聊了几句,他们夫妻说起这一带的病情,一脸的麻木.根本不象在谈要自己命的癌症,而是谈不关己的什么事情.
    我知道,探讨真相的唯一方法就是面对事实,可是当各种各样纷繁的事实呈现出来时, 我却无法分辨,我无法看到最深刻最本质的事实关联.
    祖母,父亲,我历尽苦难的亲人,现在,你们在天上,你们看得到吗?
    告诉我。


      本文标题:自传体小说 :青石板石板青

      本文链接:https://www.99guiyi.com/content/170797.html

      • 评论
      0条评论
      • 最新评论

      深度阅读

      • 您也可以注册成为归一的作者,发表您的原创作品、分享您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