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下午,学校革委会在俱乐部门前召开批判大会。
夏天俱乐部室内热,几百人挤在一起,热气冲天,臭气冲天,人人汗流浃背。台上台下的革命师生全提不起昂扬的斗志,昏昏欲睡,所以比较隆重的活动都搬到室外的篮球场上召开。
经历过多次“小会帮助”,我也算个老资格的“运动员”了,久经风霜,并不惧怕大会批斗。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母亲过去告诉我的都是内行话:真正的打手在公开场合很少露面,都隐藏在幕后面。群众受坏头头煽动,义愤填膺,一时冲动打我们三拳两脚不算什么。现在我已经被打油了,学会保护自己,相机而动,实在受不了就马上装死,再也不像头一次挨斗那样以死相拼,尽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活不可!
中午下过一场阵雨,浓重的云在我们的头顶上移动,在树顶上移动似的,天边划过隐隐的闪电,大概那边还在落雨。篮球场上坐满革命师生,我被押到主席台前,下意识寻找姐姐妹妹,她们没有来。又用余光寻找我的伙伴彬子、铁南、朋久,也没发现他们的身影,连我们班同学都没有参加。我明白了,这是全校小学生和老师组织的批斗会,主要批斗石头的,我是来陪斗的二线人物。
我站在石头后面,没戴高帽,也没有红卫兵拧我的胳膊,胸前只挂个大牌子。我的屁股冲主席台撅着,离得很近,就差不到一臂距离。我突然想,要是我憋不住放个臭屁怎么办,还不把造反派的头头脑脑都熏死!
白脸狼首先发言,他的一只手一会儿甩下,一会儿朝一边摆动,一会儿又攥成拳头,宣称学校自从批判糖厂“冯、马、于反党集团”高潮以来,成绩喜人,形势大好,越来越好。我们已经胜利地挖出“冯、马、于反党集团”在我校的代理人孙志刚,学生的代理人于艾平。现在,广大师生“宜将胜勇追穷寇”,又揪出他们的走卒,现行反革命分子石×。他公然书写反动标语,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革命造反派和红小兵战友们,阶级敌人如此猖狂我们怎么办?
“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砸烂他!”一个红小兵站起身来,带头喊起口号。
几百只胳膊随着口号一伸一屈,所有的面孔都朝着我们,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我们,场面颇为壮观。石头被主持人掀翻在地,牛刀小试,又被架起来继续接受批斗。我不能抬头,只看见石头的腿一个劲儿颤抖,大牌子微微摇晃,身后还有人揪住他的头发,每当责令回答问题时就把头拉成仰角。我抬起眼睛扫了一眼,看见他那张脸被拉起时,嘴角紧紧抿着,鼻子里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淌。石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不难看出被惊吓到什么程度,几乎支持不住了。我为他担心,也为他难过,想鼓励他挺住,可是不敢言声。
一个红小兵走上前来,奶声奶气指着石头斥问:
“操你妈的,石头,你敢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不敢。”石头答。
“那为啥写反标?”
“同学欺负我,我向老师汇报,她不管。”
“这和你反动有啥关系,不老实!”
“打倒他!”众多的男孩子欢呼着应和。
平常学校开批斗大会,低年级学生只有听的份儿,想动手动脚都轮不到他们,现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们模仿着高年级学生,全都从心底里希望他为这件事受到惩罚,群起而攻之,尽情施暴,别提有多么兴高采烈。发言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有时两个人同时大喊大叫,有时三个人一起动手动脚。唯一不同的是红卫兵打人时能板住面孔,个个凶神恶煞,红小兵则淘气包闹着玩一样,怎么也严肃不起来。尽管是小孩子打人,被打对象年龄差不多少,犹如拳击手重量级对重量级,轻量级对轻量级,也够石头喝一壶的。红小兵们站成一个半圆形,脸上都是看戏的表情,下手没轻没重,一人一下就把批判对象打倒在地。打得石头“妈呀妈呀”号叫着,身体往一边摔出去,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行啦行啦,革命小将们,我们要对反革命分子进行说理斗争,大家各就各位吧。”白脸狼起身假惺惺挥手,又对石头严厉地说。“不许哭,你廉价的眼泪打动不了任何人,只能使广大革命师生更鄙夷,听到没有?”
石头爬起来,又有一个红小兵走到前面说:
“石头,我问你,是不是于艾平的难兄难弟,你们是一丘之貉?”
我一机灵,红小兵联系上我了?得做好挨揍的准备。看样子石头没弄懂什么叫“一丘之貉”,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那是报纸、广播里常用的词汇,批判他的孩子自己也不一定懂,纯粹鹦鹉学舌。
“我不知道。”石头嗫嚅道。
“混蛋,于艾平写反动标语,你也写,于艾平反党反社会主义,你也反,不是一丘之貉是什么。”他转向我,翘起的眼角显示出讥讽意味。“于艾平,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沉默是我消极抵抗的武器。
“于艾平,抬起头。”白脸狼的目光扫过人群,有意提示大家转移斗争矛头。“回答革命小将的问题。”
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喊起:“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我早已习惯雷鸣般的口号,已变成小丑,没有尊严,无异于耳旁风,心里只是在提醒自己:“马上就开始了,还有几分钟,开始了,这么快就开始了!”全场弥漫着一种快感,口号在步步升级,足足喊了五分钟。平息之后,又从四面八方响起一片叫嚣:
“文化大革命就是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于艾平不说话就是拒绝触及!”
红小将们的怒火又在胸中迸发了,那眼神和脸色比语言还要愤怒,还要狂暴,与我不共戴天。有人架起我的胳膊往下按去,有人往我的脸上吐开唾沫:
“撬开于艾平的狗嘴,撬,撬!”
“我不是反革命分子,同学们,我也没写过反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一时冲动冒开傻气,大声压制住口号。
会场上顿时风景大杀。
白脸狼一阵尴尬,没料到我被关押这么长时间还敢嘴硬,他举起一只手从半空直劈下来:
“不许阶级敌人狡辩!”
这分明是挑拨红小兵上来收拾我,周围是铺天盖地的侮辱和诽谤,难免让许多不明真相的人信以为真。咒骂声和口号声连成一片,人群带着一股可怕的力量从后面涌动起来,似旋风滚过会场,红小兵们的火气越来越大,再次扑上来大打出手。但我面对的究竟是比我还小的孩子,他们一冲上来就先怯我三分,打人的力量也不大。我久经皮鞭棍棒考验,打几拳踢几脚跟挠痒痒似的。且我胸前的牌子原是一块小黑板,又沉又厚,有几个冲上来的孩子一不小心踢到大牌子上,疼得直甩脚丫子:
“妈呀,疼死我啦!”
滑天下之大稽,打人的人自己先疼哭了!
下面的窃笑变成控制不住的哄堂大笑。
我从没经历过这种情况,也不由自主露出讥笑。转眼之间看到主席台上的迟司令挽起袖口,马上收住自己的笑声,他们像原子弹一样沉默着,有极大威慑力。尽管滑稽的气氛笼罩会场,下面却潜伏着一种危险的暴力,完全可能突然爆发,并迅速上升蔓延到凶残的顶点。我不马上装死,打手们回去肯定秋后算账,于是一头栽倒在地上,抱住脑袋装起死来。
“石×,你看到了吗,革命群众奋起千钧棒,痛打了于艾平这只落水狗。”白脸狼操着公鸭嗓乘胜追击,“真相是瞒不住的,顽固到底必定死路一条!”
“我坦白。”
“你说,谁指使你写的反标?”
“我坦白,这,这……”石头急出一头汗珠,怎么也回答不出来。
白脸狼很想把小鱼穿在大串上,一只手托起石头的下巴问:“是不是学校走资派指使的?”
“不是。”石头仍不顺着他的杆爬。
“那谁指使你干的?”
“不知道。”
时间痛苦地熬下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远处天际的雷声此起彼伏,忽明忽暗,恐怕要下雨了,不知这种“马拉松”还要进行多长时间?我又被他们从地上拽起来,摁住脑袋撅在旁边陪斗,后背斑斑点点浸透汗珠,手心都攥出水来。我决定采取措施,要求上厕所。上厕所和吃止痛片都是“文革”时期的“黑色幽默”,我可以乘拉屎撒尿的机会放松一下,是应该推广到广大走资派中间去的典型经验。俱乐部走廊的天花板很高,屋里阴凉,我蹲在厕所里,过堂风从屁股后面一直吹到前面,特别凉爽。这段时间对我十分宝贵,休息一下舒服极了。
我在厕所里蹲了近一个小时,直蹲得双腿麻木也不出来,起身活动活动,麻木劲一过再蹲下去。
“你他妈掉进茅坑里啦!”外面押我来的人不高兴了。
“我肚子疼,拉稀。”我支吾道。
“还有完没完?快点儿。”
我知道他们是“瘸子打围坐着喊”,都不肯进来闻臭味,估计大会开得差不多了,才提上裤子,捂着肚子,磨磨蹭蹭走出厕所。天啊,会场上的双方还在没完没了打拉锯战,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白脸狼不断提示着石头,要他承认是走资派指使写的反标!偏偏石头是扶不起的阿斗,不明白暗示,没有就是没有,也不懂得什么上纲上线。一方反复提示,一方反复说不知道。人群又一次猛烈涌动起来,涌动的波浪从后面达到前排,吞没一切。暴行一旦开头,就会进行到底,谁也无法清楚,哪里是它的起点,哪里又是它的终点。石头又一次抱着脑袋惨叫不已,跌倒在挤成一团的打手脚下。我的听觉迟钝了,脑子麻木了,只听得一阵阵口号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幸亏老天爷帮个大忙,天空肿胀起来,惊雷轰隆隆滚过,闪电劈开乌云直插地面。顷刻之间整个天空都打开了闸门,雨点噼里啪啦贴地而来,迅速逼近整个篮球场,打在树干上、水泥地上如沸腾一般。狂风刮的柳树、杨树、榆树的树梢全都倒向一边,把大雨织成一片白色的水幕,漫天直泻而下。
孩子们顾不得开会了,全都搬起凳子跑进俱乐部里避雨。
没等白脸狼宣布散会,整个会场就空无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