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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几个老同事

  • 作者: 杂文选刊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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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徐新祥

      1981年,我进了一所乡镇中学,上班没几天,我就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个才十多人的语文组,竟然有四个“右派。”

      当然,所谓“右派”是就往事而言的,他们此时早已平反,从田头回到了讲台。出于好奇,我一度想弄清楚当年他们成为“右派”的原因。可惜,四位不愿多讲,只说当时年少轻狂,犯了错误。犯错误?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不是说很多是冤假错案吗,怎么都平反了还如此措辞?我觉得这些长辈们似乎有点言不由衷。古语云:“往事不堪回首”,而我却无缘无故地想去翻检别人的一段难堪经历,等于是把人家的伤口再次划拉一遍,是不是太残忍也太无聊了?后来听人说,其实当年他们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论,无非是好顶撞领导而已。这倒叫我们这些年轻人舒了一口气,觉得能与他们做同事,也是一种福分。

      那时的人们都很认真,而曾经的“右派”尤其认真。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最美好的年华被人为耽误了,所以有一种强烈的紧迫感;也有人说,他们当年被赶到农村后,处于被监管状态,凡事不敢出任何差错,反而养成了精益求精的禀性。于是在私底下,我们就常把那些干事特认真的人,无论长幼,一律称作“右派”。我们这么说,可并不带恶意,相反,这词儿最初表达的恰恰是一种特殊的敬意。

      “认真”的另一面似乎就不那么可爱了。这所谓的“另一面”,在方言中叫“结梗”,普通话中似乎找不到很合适的词。“迂腐”、“拘泥”、“较真”,都沾边,但又都不确切。举例来说吧,有时学校举行一些小型考试,这些长者便会极认真地把学生的课桌查了又查,看了又看,杜绝一切作弊的可能。开起会来则总是滔滔不绝,先说领导怎样英明,再说自己怎样按照领导的布置去完成,等等,要是领导不打断,可以一直说到鸡叫。这些长辈还颇有一点儿看不惯年轻人,总以为我们心高才薄,吊儿郎当,弄得我们心里挺不愉快。

      终于有一天矛盾爆发了。有位仁兄,年纪长我两岁,老是找不到合适的女朋友,牢骚颇多,工作上也出现了一些瑕疵。年长者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列举了几条罪状,第一条竟然是“思想反动”。这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幸而学校领导还算明智,不过扣了仁兄点钱,又把他训了一顿而已。可是,从那以后,我们对这几位长者,基本上就是“不敬”而远之了。

      现在想来,当初我们的态度也是不正确的。老实说,这几位长者是正派人,是那种不想害人更不想往上爬的正派人,当初说出“思想反动”四个字,不过是一种言语惯性。在漫长的挨整岁月里,他们小心翼翼做人,虔诚恭敬做事,仍不免受到意外伤害。奇怪的是,尽管他们内心里一百遍一千遍地诅咒过那个非人的时代,却又在无形之中“被接受”了一些特定的话语,并积淀下来,融入到自己的话语体系中,偶尔不经意地露出来,就成了一种“后时代”腔调。这并不是个别现象,就是现在,我们很多人,在一个特定的话语体系里面浸泡久了,也会受到濡染,把那种权威话语变成草根话语,并用来观察、分析社会,得出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譬如在我们周围,至今还有很多人反感民主,把它视做混乱的同义语。他们看到韩国等地方的议员们打架,就觉得荒诞、滑稽,大摇其头;更不用说评价街头斗争了。如此种种,不一定代表着愚昧或者封闭,不,那些不关心时政的人,可能连这些认识也没有。

      我们并非权贵,也没有什么既得利益,我们仅仅是生活在特定的语境下,积淀了太多的词汇,慢慢形成了认同感,养成了表达依赖,以致于情愿让它们淹没掉我们内心深处的种种原本就不强烈的火焰。社会宣传家显然更懂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喋喋不休地重复谎言。而我们呢,也心甘情愿地由“被接受”转化为“被输出”,用来规范下一代,形成循环往复的局面。这,大约也算一种很特别的国情吧。

      插图 / 标签 /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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