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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典诗词中的“隔”与“不隔”

  • 作者: 参花(上)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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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隔”与“不隔”是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一对模糊概念。综合《人间词话》中所举之例,可将“不隔”阐释为写景的“都在目前”和写情的“直抒胸臆”,将“隔”阐释为写景的“修饰”和写情的“间接”。

      关键词:“隔”与“不隔”;都在目前;直抒胸臆;修饰;间接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提出“隔”与“不隔”的概念,在《人间词话》的四十和四十一两则中,他分别写道:

      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四十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学界历来对“隔”与“不隔”存在不同见解。笔者认为,综合这两条词话所举之例,可将“不隔”解为写景的“都在目前”和写情的“直抒胸臆”,将“隔”解为写景的“修饰”和写情的“间接”。

      一、“不隔”

      《人间词话》中所举的“不隔”之例,按王国维先生自己的说法,即“语语都在目前”。具体说来,它可以分解成三个方面:第一,明确的颜色;第二,明确的形貌;第三,明确的位置。

      不难看出,王国维先生所举的几个写景“不隔”的具体例句里,都有这几个因素的存在。“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有春草的绿色,由“生”字可知,这春草是在池塘边新生出来的,那这草自然便是嫩绿色,这是颜色;而春草生于池塘旁边,又点明了它生长的地方,这是位置。“空梁落燕泥”(薛道衡《昔昔盐》)则由“燕”字令人联想到黑白两色,这是颜色;“空”字则写出了房梁的空废,这是形貌;而“落”字连接起了房梁和燕泥,令二者互相之间有了方位的参照,这是位置。

      《人间词话》第四十和四十一两则中,所选的另几个例证更是兼有三者。欧阳修《少年游》一词的前半:“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晴碧”写的是天空的碧蓝色,这是很明确的颜色;“独凭春”的“独”和“远连云”的“连”写出了人和云的形貌;而“阑干十二独凭春”将人与阑干搭配在一起,互为参照物,交代出了二者的位置,同样,“晴碧远连云”也是将天空与云彩搭配在一起,互为参照,交代出了云彩的位置。

      在第四十则中所选姜夔之《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這几句里“素云”之“素”“黄鹤”之“黄”“玉梯”之“玉”,写的都是物体的颜色;“与君游戏”“凝望久”写的是人物的形貌,而“拥素云黄鹤”将人物与云、鸟构成参照,点出位置,“玉梯凝望久”则以“梯”写出了人在楼上的位置,“萋萋千里”又写出了春草的状态与位置。

      至于第四十一则中所选的陶渊明的《饮酒》(起五)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几句中,“采菊”“山气佳”“飞鸟还”写的是人与物的状态,“(诗人在)东篱下”“(诗人)见南山”“飞鸟相与还”则分别交代诗人和飞鸟的位置。而《敕勒歌》中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天苍苍”写出了天的颜色,“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写出了天空的形貌,“野茫茫”则写出了原野的形貌,“风吹草低见牛羊”又写出了风吹动长草的动态视觉效果,以及牛羊在长草中吃草的样子;从位置来考虑,“笼盖四野”写苍天覆盖大地,以天地交融之态写出了天地的位置,“草低见牛羊”则写出了草在外,牛羊在内的位置关系。

      总的来说,写景的“不隔”,指的是在景物本身和语言表达效果之间没有“分隔”,景物可以透过文字直接在读者头脑中呈现。那么,写情又如何呢?《人间词话》引《古诗十九首》中两段:“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两段诗,共同的特点便是明确地表现出诗人的理想生活。第一段“生年不满百”,强调的是人的生命短促,行乐须当及时;第二段“驱车上东门”强调的主题与前一首类似,仍是人生苦短,应当及时享受美好的生活。在抒情过程当中,诗人没有借用景物、事物、象征、动作和典故,而是直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与写景之“不隔”类似,这样的抒情方式没有造成思想感情和语言表达效果之间的“分隔”,诗人的感情能透过文字直接表现出来,而不需要读者进行过多的分析和体悟,王国维先生把这样抒情诗句的特点归纳为“不隔”。

      二、“隔”

      什么样的诗词是“隔”的呢?

      不妨先说写景之“隔”,《人间词话》里提出了一个写景的例子:欧阳修《少年游》中的“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从这个例子及上文对“不隔”的分析可以看出,王国维先生所说的写景之“隔”,强调的是通过文学技巧,对景物本身进行修饰和加工。“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中的池塘和河浦,这二处景物为何,词中并无直观的描写,没有颜色,没有形貌,也没有位置。要了解这两处景物,则必须先了解谢灵运《登池上楼》及江淹《别赋》这两个语典,然后再透过《登池上楼》和《别赋》中的离情,进一步感受该作品中的思想感情。也就是说,在这两句词中,实景中的“池”和“浦”与读者脑中的“池”和“浦”隔着语典,实景中的“池”和“浦”的颜色、形貌、位置究竟如何,读者没法从文本中直接了解,更没法在头脑中重构。《人间词话》便将此类经修辞手法修饰过,并没法直接重现的景物统一归纳为“隔”。

      再说抒情之“隔”,《人间词话》中所举的例子是姜夔《翠楼吟》中的“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清愁”和“英气”都是人的思想感情,作者并没有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而是间接借“酒”和“花”来表达意思:作者借着饮酒,造成神经的麻木,从而可以忘掉心中的愁绪——是谓“仗酒祓清愁”;作者借着赏花,利用花朵的美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而忘掉自己的英雄豪情——是谓“花销英气”。至于为什么要去掉“清愁”和“英气”,作者避而不谈,由读者自己去体悟那孤单失意的情怀。可以看出,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抒情之“隔”,强调的其实是间接抒情。这种“隔”(间接抒情)在诗词中并非不好,它甚至还是诗词抒情的主要途径。徐中玉先生便认为:“间接抒情是诗歌的主要表情达意途径,亦可称作意象表现。”[1]间接抒情包括借景抒情、象征抒情、借典抒情、托物言志等等,它们的特点都在于利用一定的文学手法,对情感本身进行间接的表达,造成情感本源与表达出的情感之间的障碍,是为“隔”。

      三、关于“隔”与“不隔”的思辨

      再从以上的分析结果来看《人间词话》里的比较:“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的确,从写景来说,陶渊明和谢灵运多写实物,其中往往有景物明确的颜色、形貌、位置。如“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谢灵运《入彭蠡湖口》),“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谢灵运《初去郡》),“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二》)。比较而言,颜延之诗中罕见形象性强的景物描写,大多景物都经过不同程度的修饰,且不甚具体,如“春江壮风涛,兰野茂荑英”(《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诗》),“椅梧倾高凤,寒谷待鸣律”(《秋胡行·其一》)等。从抒情性来说,苏轼之诗词,直抒胸臆者甚多,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等,都可归于此类。而黄庭坚(山谷)的诗词,在抒情方面更婉曲一些,如“但将酩酊酬佳节,更把茱萸仔细看”(《鹧鸪天·塞雁初来秋影寒》),“宜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送落晖”(《鹧鸪天·节去蜂愁蝶不知》)等,都偏爱引入身旁事物,以促使抒情不那么直接。苏、黄二人在抒情方面的差异,或许正是“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这个判断的由来。

      在西方文论中,人们常将“陌生化”的概念与“隔”相联系。朗吉弩斯在《论崇高》中提出诗歌凭各种手法产生“陌生”“新奇”的阅读感受区别于日常语言的阅读感受的观点,这种观点就是后来什克洛夫斯基所提的“难解的、奇崛的、受阻的语言”“淡化了的、拐弯抹角的话语”。[2]诗区别于日常语言,产生了诗歌中的“陌生化”。而张冰《陌生化诗学——俄国形式主义研究》在谈论“陌生化”审美效应时,指出“不隔”与“陌生化”在审美效应上有某种相似性,“陌生化”实为用一种“隔”的手段达到“不隔”的审美效果。[3]什克洛夫斯基则把王国维所谓“隔”的文学技巧作为实现“不隔”的审美的艺术手段,认为“事物被感受若干次之后开始通过认知来被感受……把事物从感受的自动化里引脱出来是通过各种方式实现的”。[4]这样的阐释也与本文所提出的见解有互通之处。

      参考文献:

      [1]徐中玉.陶型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2]孙逊,孙景尧.西方现当代文论要著研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

      [3]張冰.陌生化诗学——俄国形式主义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4][俄]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M].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

      (作者简介:焦健,男,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研究方向:古典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

      本文标题:论古典诗词中的“隔”与“不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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