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骞
驻足此时,光柱穿透层叠如山的绿,投影下破碎的星海。因缘之风飘摇不止,斑斓的星点沉默,而又在倏忽间闪烁,偶有阴翳,便寂然消泯。
此刻流连厚重的历史之树,他们怀抱各不相同的年轮和时分,并置的指针却是不同的时间。而置身其间,站立当下,有种同代的即时的幻觉。雾霭在升腾。每一根历史之木的矗立,都是大地连接天空的一段筋络,运输和活络其中独特的因缘。是一棵成长中的巴别塔,其间遍布关于自行摸索的经文。
叶子朝南思念想象中的古国,其把握的每个叶脉交错延伸,仿佛启示命运的航海图。手心中的北斗,深深浅浅的沟壑延展,注定要由生命中的暴雨来浇灌填充。清风拂过,每棵树嘈嘈杂杂,或者簌簌地、飒飒地诉说他们的时间。光线透过森林折弯许多时间,汇集成影子漂浮的海,布满了许多关于时间的忏悔和预言。
如何从匆匆飘逝的、起伏不定的影子之海里寻找一个确定的当下?如何打捞并辨认它们,古典、陈旧、当代,或者海螺里微弱呼唤的未来?
在此刻森林,密密匝匝吹拂着各个世纪的风,形而下的风,不切实际的风,在不确定之中确定的风,绝无仅有而必须的风,各种各样的风彼此交织混响。而这片影子的海洋,没有日轮告诉你方向,它的致密和繁复宛如万重山。它即是传统,它的滋养深厚,供养这片广袤的森林,让人兴叹振奋,也令人向往和迷失。
在这片迷雾森林,很难想象每片树叶要面对它的独特,生存或死亡。也要面对它身后群体的洪亮喊声,它们共同的根系和连接的疼痛。天空永恒地倾吐它的天光。云朵潮汐般吹拂涨落,雨水命定般恣意而决绝地沉降,而树木们,站立在不同的时间,都试图企及和触摸那头顶之永恒,抑或是诠释。
站立此地,总有枯朽的时间在死去,总有死去的时间变成纠缠的怨灵,总有鲜活的新生投入轮回或者跨越,总有树木年轻,是夏天的模样。
在此刻森林,迷雾纵横的森林,偶有一方林间空地,留下时间退却后至纯的宁静,孤独而祥和,仿佛全部的秋天,存在或不存在。你很难相信你是其中的一棵树。
风啊风
我想象用风来注解某类人的一生。興许在生命的大幕之前,它们无足轻重,只是抽身为小的风絮,在大浪潮之中漂流、飘忽,也许被推动,也许也没有。
他们注定成为孤独的漂泊者,任凭人物事体从它们身上穿过,注入般穿过。而这些对他们而言也只是仓促过往,无需打捞、流连或者挽留。他们的生活有放荡不羁的自由和一望无际的前方,也有黑洞洞的宽阔如平原的迷茫。他们走过所有道路,而所有道路在他们身体里婉转成一首悠长而深邃的歌。他们充当人群中的缺席但又在场者,他们存在于别人的遗忘中,透过遗忘而被记起。他们匆匆参与又不留痕迹、不动声色地离去,发挥作用后便又悄悄溜走。
他们通常递出风的名片,上面都是风的口吻:自由、从容、温软、柔和、矫健、宽容或深沉。他们参与生命,充当微风、和风、轻风、大风、狂风、暴风或台风。他们试图推动流放的水滴回归天空,推动风车转动命运的桨轮。或者让故事的云落定成现实的雨,在童话里演绎磨砺主人翁的悲风。也或者在酷暑里送来一阵真诚而飒爽的凉意,这其实是递出一片预言,让人泛起关于秋天的思念,而他们也将轻轻折叠起时间的落叶,并哗然带走。
我想象有这样的人试图成为风的一生。毕生试图掌握风之力,试图贯彻和运作。在时代飓风之中孤独挣扎,孑然求索,抑或在其中自由窜流与行动。
影子们
我的笔端轻盈如飞,搦管无声播种下诸多我的影子。仿佛细雨无声飞逝雨花,某朵从天降落的未知云朵,注定生长出海浪中荡漾的水花,或者凝结出雪叶中的冰碴。
匆匆地,我推移我的道路,区间容纳不同的人、事、物,影子们在夕照中矫健,在月色下皎洁如时间的回忆,影子飞出我的茧,或者城堡,环绕我的位置和区间。
影子们游移,影子们成为他们自己,影子们遇到许多嘴巴和心。他们成为相互指涉光阴的书籍,或者照片般反映他们的连接与交叉。影子们提取被投射的情感。
影子们成为网,粘连我也粘连步入其中的人,粘连道路与时分。影子们成为一个场所,有时拒绝我重返,有时以一种诱惑和暧昧的口吻邀约人们进入,投射并反射。这些映现墙壁上的影子们,半脱胎于我的塑造,却又半打开,在一种明暗分割的边界,推翻、理解并重构,折弯现实,使之魅惑而通透,循环播放他们的宿主,形成内翻的浪的天籁。
有时候,他者进来,加入这场寂寞的狂欢,加入影子的交叉、共情或再创造。有时他们通过影子触摸到我,通过微弱的网牵扯我;有时他们从影子中知晓我;有时他们翻阅过去,他们轻轻地从影子一端翻越过去,翻越文字里的万重山和轻舟。或许我在影子们中间长久缺席,影子们终将从我手中溜走,但一部分的我终将在影子们中间传递和持续行走,缓慢衰老。
影子当中会有我的脾性,他们也会生长,长出别样的命运,他们会认识更多的人,从他们的嘴巴或者心里。他们甚至会淡忘我,从原来粗略雕琢的墙角扩展成完整而丰满的宫殿。
列车笔记
去往和告别都只在一个方向。如无特别意外,我将在某个时刻离开,或抵达。在某个人眼眸里呈现线性渐变的消失,或出现。那感觉像一首手风琴曲子,悠扬地拉响风,风拉动人,绵绵不绝。
火车上是线性的时间,更趋于抽象和永恒,在轨道里既定一切。你若往返,窗外的景致是重播原野和城市的边界。你在两个点之间迁移闪烁,你在它们中间只有轨道一条线。
车厢里所有人一直往前,你们的时间在轨道上,你目不可及你的起点或终点,你在他们中间走动。你想,无论如何,不管怎样,在此轨道上,你就一定能回返或到达。
火车上的时间具有某种绝对性,你的行走仿佛是秋日明媚光束中车身的晃悠,金黄柔和的绝对;你的行走仿佛是穿山过洞时车体的穿越,匀衡前进的绝对;你的行走仿佛是经桥过江时的畅快,流逝交汇的绝对。
列车仿佛管道之中的流体,规范而约束,且具有明晰的方向和目的地。
列车代表一种行进轨道和一种被驯化的液体。列车代表一种被驯化和制造的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