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我村有一个传统习俗,男人都要“去公庙”,就是到“恩主庙”上香、放炮。上香是谁先到谁先上,放炮则是要把各人带来的炮竹连接起来燃放。上香时按惯例,每人统一点燃九支香,分成“三注”。据村中父老讲,“三注香”分别代表“天”、“地”、“人”。第一注香插在恩主牌位左边的香炉中,表示敬“天神”;第二注香插在右边的香炉中,表示敬“人神”(恩主);第三注香插在祭坛下面的香炉中,表示敬“地只”(土地神)。男人们一边上香一边“接炮”。我村共有六七拾户人家,要把六七拾包炮连接在一起。九时正,开始点燃爆竹,要响一个多小时才结束。初四、初五的晚上要在“恩主庙”前演“木偶戏”,这是铁定不移延续了上百年的传统。只有在文革期间,“破四旧,立四新”时,不得不中断了几年,后来又恢复了。燃放鞭炮后,“公头”开始主持“抽签”,安排“排八仙①”的顺序。“公头”登记好序号后,便各人忙各的,做“罗家”(女婿)的做“罗家”,待“罗家”的待“罗家”。
初三是串门、喝茶、拜年或走亲访友的日子。初四是“排八仙”的日子,我村要“排八仙”的农户至少有二三十个。上午,“公仔班”一到,“排八仙”就开始。“刘太②”的吉白③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有高雅的,也有低俗的。
诸如:
“做官的,做大大;读书的考上清华和北大。”
“顺顺利利,推牌九的,手手拾到‘天’和‘地’。”
“打麻将的,一三入二。”
记得有一年,我村幸运请到远近闻名的“来运班”。来运是班主的姓名,此人当时已是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睿智、幽默。最擅长于“嚼青斋”(独白),讲得你笑,也说得你哭。“排八仙”时讲的“口白”也与众不同,在排村集体“大八仙”时,留下了村民们至今仍津津乐道的搞笑段子。
“饲养猪母的,生仔多多,十多个一斤。”
“那不是跟老鼠一样大嘛。”戏台下的村民嚷道。
“讲错了,都讲错了,一斤十多个。”
“那不是都一样?”
“又错了,又错了,一个十多斤。”
“一个十多斤,这就对了嘛。”
刘太吉白:“土钱炼成铜钱,铜钱炼成金钱;金钱炼成宝钱,金钱宝,金钱宝,谁拾着谁好,拾不着见着也好。”
每个“八仙”结束时,道士④便撒三样东西:十二枚硬币、有1分钱的,2分钱的,也有5分钱的;一把糖果、几把稻谷。
“屋主接福,下一位。”鞭炮声便响起。
每到傍晚“排八仙”一结束时,我就跟小伙伴们比赛谁抢到的硬币多。我往往得“冠军”,每年都抢到几十枚,这些钱大多数第二天都用来买鞭炮燃放了。
我村村民每年都有送灯给“恩主”的习惯。当年生男孩的家庭,户主就是当年的“公头”,要送两盏。做新屋的屋主也要送两盏,而且要连续送三年,其他家庭随意。当年家中有“白事”的不能送灯。我的村庄位于东路水库的下方,是个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村子很大,呈长方形,从村头到村尾绵延约两里地。“恩主庙”建在村头。“公头”在安排“戏班”吃晚饭后,便带着接灯的队伍从村尾开始接灯。每年送给“恩主”的灯笼少说也有四五拾盏,每接一盏都要奏“八音”。扛灯的最好是家庭中或家族中未婚的男性青少年。出屋时要放鞭炮,途中也要放“炮仗”、“溜升”。从出屋起到木偶戏演出结束,灯笼中的小蜡烛是不能熄灭的。一旦被风吹灭了,要马上点燃。一支蜡烛燃尽了,要很快接上另一支。如果忘记接上去了,那是不吉利的。灯笼越接越多,像一条巨龙蜿蜒穿行在农舍间,最后爬向“恩主庙”。待到所有的灯笼都在“恩主庙”前整齐地挂好后,锣鼓声响起,木偶戏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那年“来运班”在演出过程中,天上下起雨来,村民们认为那是“吉兆”。那些在公庙中避雨的村妇,鬼差神使,一齐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
天上个星对个星,
地上田坑连田坑。
天上下雨救百姓,
溪水流流救鱼虾。
“排八仙”时撒在地上的稻谷很快就要发芽了。
“瑞雨兆丰年,今年全村都‘起水’啦!”“公头”在雨中高声叫着。果然当年是一个“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幸福年。
初六早上,最后一项集体活动是“化灯”。村民们各自解下自家送的灯笼,堆放在“恩主庙”前铺满干稻草的庭院中。“公仔班”班主首先给“恩主”上香,三叩九拜,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后,便点燃稻草,燃放一条长长的“万三三”,熊熊烈焰腾空升起。围观的村民中有人高喊:“今天年到海口了,明天到广州,后天到北京。”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心中“年”还在,过了今年,还有明年。
注:
①八仙,神话传说中道教八位神仙,即汉钟离、李铁拐、张果老、何仙姑、蓝采和、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
②刘太(前191—前180)汉惠帝第六子,享年11岁,八仙的化身。
③吉白,吉祥、吉利的独白,排八仙时说的好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