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贝岭49
但主攻方向还没有发生战斗,木材厂一带悄然无声,只有草丛里的小虫在不知疲倦地 鸣叫着,跟紫贝岭上的枪声、呐喊声遥相呼应,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着一场期待已久的激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随着快速地跳动起来。我虽然不直接参加这场战斗,但我却是这场悲剧的目击者。
在蓝色的天幕上,突然飞蹿着两道耀眼的光线,“鸣——鸣——”几声怪叫在我耳膜里震荡着,像过年放烟火一样,两颗红绿信号弹在我前面升起,在空中划了两个大弧形,然后消失在夜空里。这是进攻的信号。
“达达达——”一阵猛烈的枪声爆发了,象滚滚而来的风暴,打破了大地的沉静。在木材公司和椰子厂之间的空地上,闪烁着无数条火舌,把周围的景物照得雪亮。在暴风雨般的枪声中,传来了雄浑的军号声和激昂的喊杀声。大地震抖了。
“干上了!干上了!”同学们都站了起来,跺着脚喊着,为我们的战友鼓气助威。
“趴下!快趴下!这里有危险!”带队的民兵大声喊叫着,耳边传来了子弹跟空气磨擦的“吱吱”声,于是我们又趴下去了。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枪声慢慢地稀疏下来,最后竟全部停息了,于是我们便认为这场战斗已经胜利结束了,我们的战友已打进了椰子厂。大家不约而同地爬起来,大声喊着“万岁”地向前走去。那位带队的民兵也不干涉我们,也跟着往前走。
我们刚往前走了几步,枪声又突然爆响起来,而且比刚才更加猛烈,中间还夹杂着低沉的机关枪声和“轰隆轰隆”的手榴弹爆炸声,木材厂和椰子厂之间的空地上火光闪烁,浓烟四起,一些子弹尖叫着向我们头顶上飞来,吓得我们又赶快趴在地上。
这阵子的射击时间比较长,枪声更加猛烈,枪弹的闪光还停留在木材厂和椰子厂之间的那块空地上,飞来飞去,耀眼得很,于是我猜测我们的战斗队并没有攻进椰子厂,战斗还在继续进行。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从木材公司那边陆陆续续走来了一些人,他们都抬着单架,上面躺着伤员,他们大声喊着“快点!快点!”迅速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点了一下,我们大概有十多人负伤了。
我还没来得及打听战斗的情况,又有两颗信号弹飞上了蓝天,我以为这一次又要大干一场,出我意料之外,枪声却慢慢地减弱了,最后,只有一挺机枪单调而有节奏地响着。
我往前看,从木材公司那里又跑来了一大伙人,这时,我再也没看到有单架被抬出来,跑出来的都是那些拿枪的人,他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低着头向我们这个方向跑,样子非常狼狈。
那里出了什么事?怎么收兵了?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还不到半个钟头,我感到奇怪,正想打听,只见从木材公司那里又涌出了一批一批的人,人越来越多,一群接着一群,同样的低着头,提着枪,个个争先恐后,夺路而走,一齐挤上公路,杂乱无章地向学校跑去。
我更加奇怪了,赶忙拦住一位民兵:“咋搞的?你们都往回跑,椰子厂不打了?”
他一边走一边摇头:“还打个屁!我们撤了!”
有些同学也想跟他们走,被带队的民兵拦住了:“你们都不要跑,就地待命!”
我们又趴了下来,隐蔽在树林子里面。公路上还有很多人在跑,一边走一边议论。
“这是咋回事?我们往前打,后面的人却往后溜?”
“那些胆小鬼要枪毙几个才解气!”
“我解放前打过几次仗,可从来没象今天这样打的窝囊仗!”
“是指挥部下了命令!我看见打了撤退的信号弹!”
“不是指挥部下命令,谁敢往后跑?”
“如果再加一把力,我看椰子厂准能拿下来!”
“家益、先傅他俩死得冤枉啊!”
“指挥部里有奸细!回去要跟他们算帐!”
——
末了,我看见两伙人簇拥着,不知道在抬着什么,人群中传来了叹气声和哭泣声。
我们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赶快去看个究竟,上前一看,原来有一些是我们参战的同学,他们抬着两位已经死去的民兵。
大家都赶去帮忙,七手八脚地把那两具尸体接过来,抬尸体的那几位同学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谁死了?大家想看个清楚,可是在晚上,又没有人敢打手电筒,无法看清那两个人的形貌。
“这两个人是谁?”我问早先抬尸体的同学。
“听说是东郊红农会的家益和先傅。”他们回答说,接着大骂起那些民兵来:“那帮家伙都是胆小鬼,家益他俩被打死了,他们拔腿就跑,连自己人都不管了!要不是我们几个冲上去把他俩抢回来,说不定联总派明天就要把他们拉去展览了!”
“别指望他们去解救紫贝岭了,他们自己还护不了自己呢!”一位同学生气地说。
“象这样打仗,紫贝岭肯定是完了!”又一位同学接着说。
同学们轮流抬着这两位死去的战友,终于把他们带回学校。我们把他俩放置在原校长办公室的地板上,同学们上前去用手电筒一照,我大吃一惊:有一位竟是我的老乡,名叫潘先傅,他的头部中了两弹,脑袋上穿了两个大洞,脑浆和血污满脸都是,一双眼睛已经凹了进去,样子非常可怕。他原来是县委宣传部干部,后因病在家休养,他是什么时候参加井系旗派的,我不知道,可是现在却被打死了。另一位据说是我们临近椰海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的头部也中了两颗子弹,脸部同样可怕。
我们注视着这两位死难的战友,欲哭无泪,心里感到无比的悲痛,在场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发表意见,只是哀声叹气,后来,大家默默地离开了这里。当时,没有一个红农会民兵来看这两位死者,甚至连指挥部的头头也没有来,他们是害怕看见这可怕的场面呢?还是有别的原因?
校长办公室门窗早被拆掉,大门洞开,我们担心野狗三更半夜闯进来糟塌他俩,又把他俩抬进校长卧室,把门给关了起来。
后来我在紫中当教师时,警告校长说他的卧房里曾有两个死人躺过,他起初不相信,说我骗他,后来经过多次查询,才了解真相,乖乖地搬了出去。
第二天,我又和几位同学去看家益和先傅,因为我觉得,尽管他们不曾跟我们生活在一块,但毕竟是我的老乡,是我们这一派的战友。在井系旗派最危急的关头,他们奋不顾身地去冲锋陷阵,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是为我们而死的,他们的死使我们井系旗派每一个活着的人心里面都感到悲痛。
他俩静静地躺在地板上,眼睛紧闭着,伤口还流着血水,地板上摊满了很多血污,样子比昨晚还可怕。
椰子厂的战斗持续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打得非常激烈,井系旗派的两次冲锋,都被联总派猛烈的火力所压制,造成很大的伤亡。建华山大队红农会民兵参加这场战斗的不超过10个人【下东高地遭遇战后,大多数的建华山大队红农会民兵都跑回家去了】,却一死两伤,伤亡不可谓不大。战场上的重大伤亡给参战者造成心理上的压力,引起混乱,这也是井系旗派急急忙忙撤出战斗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这场战斗中,井系旗派有十多名参战者负伤,我的同学粱振当也受了腿伤。受伤者被海军救护车送到附近的海军辽家里医院去治疗,重伤者被送到三亚海军医院。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内乱,内乱引起武斗,武斗也是战争。在文革武斗中死亡的人据估计至少有几十万人,不亚于一次重大战役的死亡人数。但文革武斗中的战术含量率很低,这是因为武斗参加者绝大部分是学生、工人和农民,还有一些退役军人,他们不是正规的军队,没有经历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绝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拿起枪来就投入战斗,许多人连武器都不懂使用,更何谈战术和战斗经验。毛主席说,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就是这个道理。
椰子厂的战斗打得一团糟,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