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案边总喜欢放本书,适合碎读的那种。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编写的《世说新语》(陈书良先生译)就在我床头待了不短时间。相对于长篇,这种书更像爱不释手的“短视频”。选三则与您分享(略删减):
其一:周处年轻时,强凶霸道,任性滋事;义兴郡水中有条蛟龙,山上有只邅迹虎,都暴戾地侵害百姓,义兴人合称“三害”。而周处最重。有人劝说周处去杀虎斩龙。周处刺杀了老虎,又下水去击杀蛟龙。周处与之缠斗在一起。经过三天三夜,乡里的人以为他已经死了,就互相庆贺。周处杀掉蛟龙,从水里出来后才明白咋回事,就有了悔改的心思……
其二:卫玠在童年时,问尚书令乐广“梦”是什么,乐广说:“是思想活动。”卫玠说:“(睡眠时)形体和精神并不结合在一起,梦,怎么会是想呢?”乐广说:“是有原因的,人从不梦见乘着车子进入老鼠洞里,捣碎菜末而把铁杵也吃下,就是由于没有想过这些,所以没有做梦的缘由……”
其三:王粲生前喜欢驴子鸣叫,举行葬礼的时候,魏文帝曹丕亲自来凭吊。他望着同来的友人说:“每人各作一声驴叫送他。”于是讣客都作了一声驴叫。
耳目一新。古人是这个活法啊!
事不过三。三则过后,大概可以让您喜欢上这部经典了吧?
现代社会里,概没有人不好奇几千年几百年前的大师对世界对文字是个怎样的看法;多认识几位古人没什么坏处,除学不到眼下急需的人工智能以外。古人没有架子的,只要多认识几个字,多看几个字,就可以“艾特”他们,加为好友。无论风格如何使然,味蕾怎么挑剔,魏晋名士的玄谈、风度与审美,都会是满足欲望的不二首选。
不光我。赞《世说新语》者,大有人在。清代李慈铭先生曰:“《世说》语妙古今,寥寥数语,而神态毕肖,风味无尽(见《越缦堂读书记》)。”读这个大部头,你会感觉实在是一种丰美享受,是偷闲,更是调节与释放。每天读几页,合上书再想一会儿,那就是忙碌一天的句号了。要紧的是“合上书再想一会儿”——读后能让你想一会儿的,才是好书。至于学会了多少,记住了多少,自己又写了多少还重要吗?明代王世贞说:“《世说》之妙,不在事而在文;不在文而在神(见《艺苑卮言》)。”是这么回事。鲁迅先生的评论更具权威:“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下至缪惑,亦资一笑(见鲁迅《古小说钩沉》)。”在外累了,或漂不动了,回家一头扎进经典,沐浴在传统文化的雨露里,像极了奔波一天后通透灌顶的热水澡。几页纸的文字,像舒缓的旋律,能屏蔽干扰,减少分心,护送大脑向睡眠沉去。每每换来一个静!像极了每晚的一两酒,又像每早服用的降压药——为了健康嘛。
说《世说新语》,不能不说早他百年的《搜神记》。同是小说,一个“志人”,一个“志怪”,都开了先河。这是讲究阴阳互补的祖先的完美,也是古人的无私与馈赠。读者即信徒。说到家,乃传统意义上的道教崇拜了。
《世说新语》美中有不足。作为涵纳世界广阔幽深的“名士的教科书”,却漏掉了几乎是与作者同时代的陶渊明;就连六十年后刘勰的《文心雕龙》也不见陶公的踪影。这不能不说是种遗憾。概与陶公的隐居、低调有关?这是众多说辞里最能让人接受的解释了吧。谈古代文学,怎能绕过陶渊明这座巅峰。看来,文学确需要沉淀;大师是用来膜拜的,在他生命存续的时代里注定会寂寞。
我当然喜欢读长篇小说。只是长篇(尤其国外名著)适合一气读完,要不然人物关系会乱;不是我王婆卖瓜,适合闲工夫阅读的首选国学经典。《诗经》《论语》《了凡四训》《菜根谭》,等等,都是经久耐读的,就像一日三餐需要重复一样。——这便是个体的我的茶余饭后与传统文化的相结合了。
短视频席卷而来的当下,阅读危机几乎困扰着每一个现代人。我不知道,这算进步还是倒退;我只知道,时间沉淀滤掉的不会是历经淘洗的经典。遍地的短视频折射的是浮躁,就像大海的喧嚣实际是种沉默一样。在各人不住工的翻屏、哈哈笑里,纸质的古典名著,好些确在沉睡——睡得太久,那些跃动了千百年的智慧,岂非要永远沉寂?
古籍上的灰尘,需要后人的揩拭。这是责任,更是对复活一词最佳的诠释。《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云:“修学好古,实事求是”,而“实事求是”恰是当下之要义也。
或曰:现代人,多为世务羁绊,哪有时间?
我曰:不抓紧时间哪来的时间……
(原载2025.6.23《大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