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与情怀
——读雷默先生的《大樟树下烹鲤鱼》
郭文德
一篇《大樟树下烹鲤鱼》读出了好多东西。
在大樟树下,鲤鱼、老庄、康太爷等极具传统色彩的人物或字眼,遇到了我、蛋哥、老刀等吃货和现代词汇的“袭扰”——在庸常的吃喝里寻找文学的光亮。
故事的梗概是,在外地工作的我,受发小蛋哥的邀请,回老家电视台录制一个有关诗歌的节目。录完时正赶上了饭点,于是蛋哥请我吃饭,同时约了另一名发小骨科医生老刀。老刀建议去“大樟树”。
起初我以为地点很近,小县城嘛,能有多远。没想到开车去了郊外,半小时了还没到。吃个饭用这么复杂?蛋哥的回答是“什么都可以随便,就吃饭不能随便”。
车终于进入了大樟树里。虽然是阴雨天,但树底下的泥土干燥洁净!恍若凌空支开一把大伞。蛋哥说,看一个人是不是本地人,就看他能不能找到大樟树这样吃饭的地方。是的,没有本地人引领,外人咋能找的到。一顿饭帮我认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尴尬——长年在外,见人就说是这里人;回到这里了,又被当成了客人。
接下来的观察里我颇有感触:鲤鱼,被大樟树饭馆老板视为神灵;大樟树,被本地人视为神灵。
老板老庄买卖做得原始,有古风味道。每天只办两桌,只招待熟人,陌生人去得看他的心情,心情不好,给再多的钱也没用。饭菜很庄户:一盘羊肉,一盘狗肉,一盘卤鸡爪,一盘花生米,分量都很足。一壶米酒。这些都是外购来的。当家菜只他的“红烧鲤鱼”!鲤鱼通体金黄色,尾巴红得像鸡冠,个头两斤半左右……端上来了,鱼还是活着的模样!“……筷子的一端传来了鱼肉的弹性,一夹,那肉就一瓣瓣碎开来,确实是新鲜到了极致。我把鱼肉放入嘴里,它带了一点微微的辣,却盖掉了鲤鱼的腥味,再嚼,发现除了鱼的鲜美,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这次吃鱼“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水塘边玩耍的情景,纯粹,又有点淡淡的忧伤。”为了一顿饭,跑四十里路,外面下着雪,房间逼仄,还存有煤气中毒的隐患……吃货的感觉却是值!——人类的贪婪,为了自己的口欲已无所不用其极。意外的发现是,鲤鱼一侧的眼珠子被人剜去了。蛋哥告诉我说,每次端上来的鱼都少一颗眼珠。
更意外的是,店家老庄纯粹的存在,粗糙的修为里却透出了对文化人的敬仰。他想与我谈谈,不谈吃喝,是谈文化!老庄说:“食物最早……是为了填饱肚子,往后才是为了吃好,吃好分好多种……你们大概吃的是情怀。”
我问为什么这么好的手艺要藏在偏僻的地方,且只烧两桌?老庄说:不光你们吃的应该节制,我烧也要节制,否则就违背了初衷……
这算是我吃烹鲤鱼最大的收获了。
接下来的意外是我造成的——无意说了一句“这鲤鱼在我们那里叫元宝鱼,大多祭祀用,祭祀完了,就放生了……”老板愣了!……
后来,我们又去了一次。
不见了大樟树下那两张小方桌,因为老庄不再做红烧鲤鱼!吃了他的烹花鲢,味道还行。可是,老板娘走了,小饭馆没落了。大家奔着鲤鱼去,他不烧,就没人去了嘛。大樟树饭馆已不再被人记挂。看来,吃饭吃情怀的人少;关注大自然价值与魅力的更少。这次的意外是听到了坐在大樟树下石板上的几个老人的对话:“他老表的孙子最近得了国家科学奖……”,“……科学是最要紧的,没有科学,再多的钱都没用”。一番的话让我想起了上次老庄与我谈的文化。再意外的发现是,老庄的一个大玻璃罐里装了大半罐白色小丸,那是每次被老庄剜去的鱼眼珠子!这是通篇的点睛之笔。吃货、作者、读者的思绪都开始弥漫!毫无疑问,前面的文字全是在铺垫。“我杀鱼如麻啊!…成千上万的小眼睛看着我。”听到了老庄的忏悔,他虔诚的言语里浸漫着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神灵的喻指。那一颗颗的鱼眼总能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威严!《大樟树下烹鲤鱼》可谓现实版的《渔樵问对》了——在消费主义盛行的当下,着实有需要我们反思的东西。
这下好了吧?吃的人没错,烹的人也没错了。
一个作家最了解时间——知道怎么让它变慢,怎么让它提速。
几个月后,老刀告诉我说,他又遇到了老庄。起因是他医诊了一位骨盆粉碎性骨折的老人。他的家属们放弃了手术治疗,因为再过一个月老人就一百岁了。他们想让老人平静地跟生命说再见。老人在医院里维持了一个多月,最后在老刀的陪同下回了村——老人的家就在那棵大樟树下。
长辈平静地走了,晚辈也很平静。老人家有个庞大的家族,已位居康太爷的人间仙位。老刀被作为座上宾留下来参加老人的白喜事——要知道,那可是盛行“老人倒地扶不扶”的年代。有人建议,康太爷的大日子,是不是请不再烧鲤鱼的老庄出面破例烧一条大鲤鱼。大樟树下的男女老少都想见识一下这门失传的绝世武功。有人迫不及待地捧来了一条鲜活的大鲤鱼。
没想到,老庄的第一步却是放生了那条鲤鱼;最后的杰作是,以一版卤水豆腐为原料,雕刻了一条活灵活现、呼之欲出的大鲤鱼……做完后,老庄袖子一甩,大喊三声,颓然坐于地上——他人生的磨难、罪过与悲苦跃然纸上。
“鲤鱼”被端上桌后,谁也不敢先动筷子!因为那条“鲤鱼”仿佛活了,它的眼睛炯炯有神,在磁盘中看着大家。“吃不得啊……!”而此时墙上的康太爷正在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缓过神来的大家,把“鲤鱼”摆在了康太爷的灵前……
作者变生活为童话,闪闪灭灭,奉献了过分的真与出人意料的假。要命的是,读者竟然感觉不出哪里在虚构。一股清流,却忧思尽显。生存本就是一无所有地活着。再没见这种含泪的深沉与幽默,单纯与高尚。
有人说,沉默的代名词是石头,而石头恰是这世界的额头。
通篇不足1.4万字,这容量。都是些籍籍无名平常人的平常事。除了家长里短,作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任何读者。难就难在这里——字里行间透出的是叫做文学功底的东西。
一遍遍地沉思,总感觉里面有东西,像是自己闻到了某种气味而形容不出来。文人对这种东西应当很敏感,像不抽烟的人对烟味敏感一样。显然,《大樟树下烹鲤鱼》不仅仅是吃货的故事,更不是舌尖上的什么。那么,寻常的吃喝里,作者到底藏匿了些什么?
在老板老庄看来,那些鱼眼能窥视到些什么?“我杀鱼如麻啊!…成千上万的小眼睛看着我。”他认为鱼眼能窥视到的,他都已忏悔了。“万物,人之盗”。人类是得管控好自己的欲望,收好自己的野心。奇葩的是,老庄是一个矛盾体,本分里又有他的不本分——“老板娘”不是他的妻子!妻子在得到他三分之一的收入后不再去店里闹。老庄的自我放逐,初看让读者特别不理解,却也是最令人回味无穷的地方——饭馆收入下来了,“老板娘”就走了!犹如釜底抽薪。自己的高尚,早已被自己污染,他不光感觉不出,也认为“鱼眼”会看不到。这是小人物老庄最最可爱的地方——中庸的底色里透出了“鲤鱼般的金黄”。鱼是人间的美食,要想享受美食最好来到人世;要想自由,那就不要来到规矩最多的人世了吧。
作者想让鱼眼窥视到些什么?概心内的良知与人生的况味。没想到小人物也会玩大隐隐于市。现实生活中真不乏异人,奇人,高人。老刀没被“碰瓷”,彰显了人性的温暖。老板为何取名“老庄”?生活里处处是哲学,老庄是部哲学,康太爷更是一部哲学。康太爷、老庄会让人想到谁?先哲庄子有个著名的观点:等生死,齐万物。意思是自然万物生来平等。这是店家忏悔的内在刻意。细想,庄子在他生活的时代,何尝不是小人物一个?这社会,这时代是靠小人物来支撑的。真正的哲学蕴育在生活里。雷默作品里所有的人性因素都那么善良、柔和和顺服,又都那么微不足道。读后总让人想到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没有距离感。还会想到些命中注定的东西。
小说自然流畅的情节推进,怀旧诗性的文字质感无不透着别样的风致。作者丰沛的情感,独到的笔力,执着的追寻以及对故土的留恋展现出作品古典式的悲剧内核和催人奋进的美学风格。干净的思想,总能让语意无边地伸展,也特有地域的带入感。带着表情、仪态,不冗不赘的语言,像皱巴巴的充满年代感的照片;又像老庄烹制的“红烧鲤鱼”——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在朴素平庸的生活中发现美,挖掘人生的真谛,是作家的职责与担当所在。大樟树一再出现在作者的作品里:“池塘边就是那棵大樟树,它像把巨伞盖住了我家的屋顶”(见作者的《你好,妈妈》)。《祖先与小丑》里,爷爷就是那棵死去的树。树,伟岸、挺拔,会给人以启示。看到“红烧鲤鱼”自然会想到作者另一个名篇《苍蝇馆子》里的“打面”,不尽是一种美食。真实的生活和生活里的真实,无不释放着浓烈的乡愁。里面有善意有无奈还有无奈中的达观。这一切,源于作者深厚的生活积淀与静心的艺术锤炼。
悲剧总是感人,却常常脱胎于喜剧。鱼眼里透出带血的现实又透出无言的心酸和含着泪的笑。雷默笔下有难,难里没有颓废;有趣,趣里透着沉思。读着读着,好多思想不知不觉就凝固在了记忆里。其作品总会给人希望,像康太爷仙逝后晚辈们脸上的笑,像《盲人图书馆》结尾处我们听到的的脚步声……
“语言就像密码,有可能诞生新的天书”(见作者的《密码》)。《大樟树下烹鲤鱼》的字里行间里似乎有个密码。如果用一个字来表示,或许是“度”?——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人,要学会放下……